茶魁疯癫刺耳的叫喊声,让整个天汉茶庄似乎也有些魔怔了。有一天,茶魁突然跑出厢房,到街上一边叫喊着“姐姐”“美人”,一边追逐酱醋坊的小姑娘。茶魁蓬头垢面、尖声呼叫奔跑着,小姑娘吓得呜呜大哭。
人们从茶魁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对女人特有的渴望。这样的丑事,让雨荷夫人和古月月羞愧不安,让郑家名声扫地。除了到酱醋坊上门致歉赔情外,他们还得想法子给茶魁治病。雨荷夫人请教了几位医术高的老先生后,开始在私下焦急地四处请媒人,为茶魁物色一个合适的姑娘。但茶魁的疯癫症方圆百里的人家都很清楚,门当户对的人家哪个敢把女儿嫁给疯癫的茶魁做童养媳呢?于是有人说江边木船里装着整船头上插有草标的姑娘,可以买一个。老夫人听了不悦地说:“郑家还没有破落到那个地步!”
正当一些人忙着给郑家小少爷说媒时,老夫人突然宣布,娶郑家的丫头艾草给茶魁做童养媳。郑家人心明如镜:艾草没有复杂的亲戚六眷关系,社会背景纯粹。即使茶魁病好不了,老爷夫人百年后,天汉茶庄依然不会旁落他姓。然而,外面却哗然一片,大家以为郑家这样的大户娶下人丫头,也只能做妾的。
艾草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桌上那些鲜亮的东西,这都是雨荷夫人给艾草置办的嫁妆。艾草长这么大,啥时候见过这么多自己喜爱的东西?凤羽说:“艾草,你是掉进福窝窝了呢。”艾草抿嘴一笑。
无人时,艾草偷偷地用手摸了摸那光亮又溜滑的布料,她知道这东西叫绸子,叫锦缎,有石泉的蚕丝绸,有苏杭二州的宋锦,也有四川的蜀锦。艾草将脸埋进绸缎里,双手不停地抚摸着。凤羽告诉她:“这是老爷托人从河口带来的,江南的蚕精贵呢。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做梦都想穿,可就是没福分……”凤羽几分羡慕地叹了口长气。
从此之后,凤羽似乎也有了一个梦想,她时不时就一边哼唱着缠绵的戏文,一边偷偷学着描眉涂唇。张嫂就劝说:“凤羽呀,你个丫鬟抹啥抹呀?”凤羽继续涂脂抹粉说:“做丫鬟的就不能抹啦?你看艾草不一样是丫鬟吗?还没有我来得早呢。”张嫂说:“那都是命!有些话我不能不提点你,咱们做下人的最要紧的就是认清自己,不能有非分之想。”凤羽不甘地问:“啥是非分之想啊?”张嫂说:“我看你这丫头心气高,心高气傲容易吃亏,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凤羽没有反驳张嫂,而是叹息一声后,依然哼唱着那缠绵的戏文涂脂抹粉。凤羽嫉妒艾草,是显而易见的。艾草在郑家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凤羽做梦都没有想到。
艾草对凤羽的厌恶由来已久,做丫头的时候,不敢表现在脸上,因为自己的地位比凤羽低。尤其是艾草初来郑家时候,凤羽嫌她脏,让她在紫藤架下洗头的事情,至今她都记忆犹新。而且凤羽的内衣内裤每次都让艾草去洗,有时候还训她:“你挂着脸给谁看?你要是不愿意让我教你,我去跟老夫人说,让你去洗衣房去。”艾草申辩说:“没有呀,我咋敢挂脸,我天生就没有脸。”凤羽抓过一把梳子朝她砸过去,艾草就不再吱声了。
天汉茶庄的茶魁要成婚了,邻里街坊及商会同行都乐意同天汉茶庄交往。郑家的亲朋好友,还有那些自以为与天汉茶庄有交往的人家都眼巴巴地等着郑家的喜帖。只可惜,天汉茶庄自始至终都没送出过一张喜帖请柬。直到那天夜里,天汉茶庄紧闭的大门前挂起了两只大红纱喜字灯笼,后院内噼噼啪啪地响起了鞭炮声,河街的人们才知道,郑家在给茶魁办喜事呢。
郑家茶铺和茶馆中午过后就打了烊,郑老爷让账房水生关好了大门。
院子里的主人和茶匠伙计女佣全聚在了一块,坐了八桌。这一夜的喜酒,有人喝得幸福,有人喝得苦涩。郑老爷本无酒量,给大家敬完酒,就退席下桌。过了一阵,八桌人一同站了起来,向他们祝贺:“祝茶魁少爷、少奶奶百年好合!”茶魁还算清醒,没有大喊大叫,只是眼睛一直盯着艾草,痴痴地笑着。艾草忙答谢道:“感谢各位,粗茶淡饭,水酒一杯,请大家不要讲礼,喝好吃好!”
茶魁看起来满面春风,苦茶却醉了。苦茶本是五壶酒量的,可今天的酒很烧心,几杯下肚,就头晕目眩了。很多不甘憋在心里,把他的脸憋得通红,然后吐了一地。苦茶扶着院子石凳呕吐时,艾草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给苦茶端了一碗茶。苦茶恭敬地接过手:“恭喜,少奶奶,恭喜啊!”
艾草不解地问:“你那么好的酒量,几杯就把你喝醉了?”苦茶也许是真醉了,大胆地凑到艾草耳边说:“醉了,是你的味道把我香醉了,你晓得不?你身上真香,真好闻!”苦茶大胆的举动吓得艾草本能地后退一步,她忙用手掩住了自己的鬓角,慌乱地折身返回餐厅。苦茶紧盯着她的背影,赞美地呵呵笑着:“你真香啊!”
茶魁清醒时,多次问艾草:“那本书呢?”艾草笑了笑:“不是你甩了吗?”茶魁不高兴:“是我甩出去的吗?又是哪个捡走的呢?”
艾草不敢说是罗跛子拿走了。说也巧,罗跛子自拿走那本书后再没来过,艾草心里踏实了很多。艾草成为少奶奶后,茶魁的疯癫症并没减轻,依旧喜欢隔着窗户对着院子胡言乱语。他平日里说话还慢条斯理的,也知道给艾草碗里夹菜、帮艾草编辫子,可一旦犯病,便会将艾草的衣服撕成布条,使劲将她抱住。一天夜里,茶魁难得清醒,他问艾草:“我的那本书呢?”艾草一笑:“甩了呢。”茶魁立即坐起身来:“咋能甩呢?那是宝哩!”
艾草一愣:一本破书,咋就让疯子当作宝了呢?尽管紫阳城大街小巷都传着茶缘阁得宝的事,但郑老爷做梦也想不到茶缘阁所得的宝物是茶魁甩出去的。其实,一本书,让下人扔掉了,对于天汉茶庄来说是很正常的事。但这本书不是一般的书,是天汉茶庄几代人记录的制茶秘籍,被郑德昌视作茶庄的魂呢。
赖四为了刺激郑德昌,故意让人拐弯抹角地给郑老爷透信:郑家再无秘籍。郑老爷心事重重地回到书房,翻找了三天,果然那本《郑茶遗要》不见了。郑老爷不解,明明是自己锁在书房里的,咋就丢了?难道茶庄有人监守自盗?
郑老爷最终弄清楚了茶缘阁手上的制茶秘籍果真是自家的《郑茶遗要》。郑老爷想起幼时读私塾,爹就在那本书上认真书写誊抄,后来让乾文阅读;乾文染了烟毒不再读书后,这本书就收回了书房;再后来,让茶魁读过几次,茶魁病了,从此就不见踪影,也没有谁记得它。郑老爷日夜不安起来,那分明是郑家制茶的百科全书,竟然被外人拿走,那茶庄以后制茶就再无秘密可言。所幸讲制茶技术的《郑茶遗要》续篇一直被自己所藏,没有谁知晓。
郑老爷稍作冷静,对事件的过程进行了全面分析:是咋流出的?谁经手的?是家贼,还是外贼?
这件事提醒了他,让他担忧起来。他不清楚,在伙计下人中,有无手脚不干净的人。不想则罢,一想到这些,他便疑心陡起,甚至提心吊胆。
他担心艾草串通苦茶偷钱;他又担心厨房做饭的在饭里下药;他甚至对水生和常管家也不放心了,担心他们利用管账机会,卷走财物。总之,他怀疑身边所有的人,开始疑神疑鬼、神情紧张,仿佛围着他的人都是不匪即盗的冤家对头。深夜里,他听见有人在后院花园周围徘徊,他疑心有家贼窥探他的银库。他急忙爬起床,轻轻地走出门,穿过紫藤花架下的通廊,悄悄来到假山前,拐进一个隐蔽在花丛里的洞口,洞口窄小,极不起眼,一般人都要猫着身子进去。郑德昌过了洞口,直起身子,点着油灯向下走了几十步台阶,打开一道铁栅栏门,里面就是十多米见方的暗库。四围的墙壁由青石条镶嵌榫砌,阴暗潮湿。
他端着灯,认真仔细审视了一番,确认没有任何异样后,才返回厢房。
雨荷夫人得知茶缘阁手中的宝贝有可能是自家的《郑茶遗要》,忐忑不安,缠着老爷问秘籍的事。老爷问:“你要制茶?”老夫人说:“我这把老骨头,制茶干啥?我要的是《郑茶遗要》,那是茶庄的根、茶庄的魂啊!”老夫人一再追问,老爷不得不将茶缘阁得宝的事说了一番。老夫人的气得哀号一声:“天哪,我们把祖宗的魂给丢了呀!”一口鲜红的血从口里喷了出来,就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
料理完雨荷夫人的后事,郑德昌才备了厚礼,亲自前往源隆茶店向苗雨堂禀报。事后,他带着汉中分号上缴的银圆,坐着二人抬的滑竿一路返回。五位身强体壮的背脚子,在武师钱云坤的护卫下,背着银两和行李,紧跟滑竿之后。
陕甘茶马古道上的香源河,在云雾寨的山脚下绕了一个弯,流向汉江。路口处,一蓬头垢面者懒洋洋地守候着。他时而躺在草丛里,时而起身张望。终于盼到了郑家的滑竿和背脚子一路尘土而来,蓬头垢面者立刻来了精神,待滑竿和背脚子从眼前闪过,便一跃而出,跳上道,扑向最后一个落伍的背脚子,抢得一包裹,夺路而逃。背脚子见势不妙,连声大喊:“抢人呀,抓抢匪哦!”
滑竿和背脚子全都停了下来。武师钱云坤立马闻声而追,不料脚下一滑,摔倒在路边水田里。郑德昌听到呼叫,扭头一看,只见那抢匪拎着包裹朝草丛深处飞跑,忙翻身跳下,奋不顾身地追了上去。那包裹死沉,再说抢匪已饥饿无力,德昌三两下便将其逮住,正欲夺回包裹,不料抢匪突然从腰间亮出尖刀,猛地朝他刺来。在这危急关头,突然飞来一块石头,稳准地砸向尖刀,尖刀从抢匪手中飞出,飞得老远。钱云坤此时已从水田里爬出,一瘸一拐地赶上来,对被擒的抢匪一顿拳脚教训,方才放了。德昌缓过气来,才发现那扔石头的人乃一瘦弱漆匠,漆匠黝黑的长脸上有不少被生漆污烂了的疤痕,一身夹袄破成了棉絮,还粘有漆污,他手提漆桶,腰插漆刀,正朝德昌憨笑着。
割漆是巴蜀人养家的手艺,是九佬十八匠中最累最苦的行当,素有“百里千刀一斤漆”之说。一到七月,漆树汁多浆饱,水分少,漆树漆力恢复较快,漆质最好。在四把头粗的漆树上进行绑道、刨皮,开口放水,等上五天后开人字刀。割漆先从漆树上开割,树下收场,每割一刀口就要插上一个专用的贝壳或者用香樟树叶子折成的漆瓢,让漆液滴落到漆瓢中,等上一个小时,便可收漆。收漆自下往上收,将漆瓢里的漆液倒入漆桶内。漆树是苦命的树,一年春秋,两季挨刀,粗处的皮挨得不能再挨了,向细处挨,直到皮割完,漆汁流干,树就死掉。割漆匠虽不怕漆,但漆汁溅在衣裤上洗不掉,溅在手上脸上也洗不掉,手脸便溃烂,烂得像漆树一样,最终中毒而死。漆匠他爹虽没有被漆毒死,却被云雾寨的土匪给放了天花。
爹死了,儿子继承了割漆的活计。这不,割漆的后生正要进山割漆时,遇抢匪拦路行掠,江湖人讲义气,便出手打抱不平。
郑德昌和钱云坤十分感激,细问得知后生姓张,大名叫张牯牛。张牯牛惦记着割漆,无心客套。德昌也急于赶路,向他拱手道:“后会有期。”
便上了滑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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