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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赌气生恨（第1页）

人面桃花天，是茶坊最忙的季节，河街边的沙洲上，天天都是买卖茶的集日。集市上不但山货多，卖茶的姑娘媳妇也多。县城周边十里八乡的采茶姑娘、妇女都会背着篓、篼来河街赶场。这样的集市与一般的赶场不同，兴盛热闹的是下午，上午茶农都在组织姑娘、媳妇摘茶。采摘的茶叶不能过夜，到茶园采的茶，当天必须进城卖掉，要不就得自己当晚杀青，制成干茶。价格高的嫩芽，一般都得进城卖到专门的茶坊里。这样的茶市不仅交易茶叶，更是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地方。每到下午交易时，年轻的后生和采茶姑娘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带着早采的茶叶，来到集市交易，有的还在这里约会，有的姑娘面情薄就让媒人带着在这里与后生见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整个江边沙洲芦苇荡上霞光灿烂。和所有的茶摊一样，郑德昌也开始收摊，让伙计把茶运回茶坊，自己的额头还在冒汗，汗水湿透了衣衫。他来到江边，坐在岸边的青石上，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着汗水。九月跑过来，忙从贴身的地方掏出小手帕，替德昌擦拭。手帕是九月的贴身物，附着她的体香。德昌说：“手帕好香！”九月的小手帕故意停在他鼻梁处说：“那就再闻下喽。”德昌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连同小手帕一起捏在手心里。九月赶忙四周看了看，说：“你不老实，会让人看到的。”九月轻轻地挣扎了几下抽回自己的手，小手帕却留在德昌的手心里，故意生气地噘着嘴：“你干吗要抢人家的东西？早晓得你不正经，人家就不给你擦汗了！”

汉江边的女人喜欢把自己叫作“人家”，好像自己天生就是人家的，这让男人听起来很亲切。其实，九月是乐意让德昌抢手帕的，自打德昌回到茶庄，她的心就被德昌的儒雅与勤快沉醉了，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乱跳。德昌闻了闻手帕，意味深长地说：“你的东西香得很哪！”然后把手帕翻开来，上面绣着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茶花，一只蜜蜂远远地飞过来，只是还没有落在花苞上。德昌会意地笑道：“花都还没有开，蜜蜂就想钻天嘛。”《蜜蜂钻天》是一首情歌，唱的是男欢女爱的情事。九月一听德昌是有意挑逗自己，就红着脸嗔道：“砍脑壳的，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说挑逗话，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银九月作势要把小手帕抢回来，德昌却变戏法般换了一只手，然后把小手帕塞进了自己的裤袋里。这是男人对喜欢的姑娘设的局，要是哪个姑娘识不破，伸手去抢，就正中他的陷阱。九月自然看透了对方的心思，怒嗔说：“你这人简直学瞎了。”德昌看着她的眼睛，一脸坏笑：“要不，你自己抢回去。”

“你好瞎，瞎不正经。”瞎不正经是使坏的意思。说这话时，九月的脸红到了耳根。长了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被男人抢去小手帕挑逗哩。

男娃抢姑娘的东西是地方风俗。茶乡的姑娘到了十三四岁，随身就开始带绣花手帕了。这手帕不是用来擦汗的，是用来换自己喜欢的东西。后生要是看上哪个姑娘，就会想办法去抢姑娘的东西。后生抢姑娘的东西没人管，这是男女交流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后生抢的东西一般都是比较重要的，比如手镯、雨具、草帽、竹篓、钥匙啥的，姑娘要是看上了对方，往往会拿自己的手帕来跟后生换。手帕是一种爱情信物，后生拿到姑娘的绣花手帕，就说明姑娘愿意和他建立恋爱关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姑娘约会。

德昌看九月脸红了，就扯起嗓子唱起了《蜜蜂钻天》，这时西边一抹晚霞，变得更加灿烂了：

郎变蜜蜂飞上天，姐变蜘蛛网屋檐；蜜蜂落在青丝上，郎要起身姐要缠；小郎想打离身拳，如今难上又加难……九月一听，也唱了首《割韭菜》来表达自己的情意：太阳出来嘛咿儿哟，照山坡呀望郎哥，情妹子下河莫给哪个说，割韭菜是我两个。

你要韭菜嘛咿儿哟，拿把去呀望郎哥，人多你千万莫给哪个说，黑了来是我两个。

你黑了来嘛咿儿哟，院墙高呀望郎哥，你来探花就莫给哪个说，狗儿汪呀我两个。

后院有棵嘛咿儿哟，梧桐树呀望郎哥，抱着梧桐树莫给哪个说，慢慢梭是我两个。

火炉放的嘛咿儿哟，苞谷酒呀望郎哥，你慢慢喝呀莫给哪个说，床上睡的我两个。

前院放的嘛咿儿哟，清凉水呀望郎哥，你打湿门窝莫给哪个说，直开门呀我两个。

……

歌声很撩人，郑德昌扯着九月钻进了江边那棵苍劲古朴合欢树下的一艘船里。汉江边的船靠岸后，一般都把桨拖到岸上，寄放在熟人家，船就拴在那里，无人看管，谁都可以上去。

合欢树又叫苦情树，江边这棵古合欢树，传说是一个秀才的妻子变的。千年前，有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赶考。临行时，妻子紫扇指着窗前的苦情树对他说：“夫君高中，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紫扇在家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丝变白发，也没等回丈夫身影。在生命尽头即将到来的时候，紫扇拖着病弱身体来到那株见证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树前，用生命发下重誓：“如果丈夫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树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果，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说罢，气绝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像一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而且，所有叶子也随着花开花谢晨展暮合。人们为了纪念紫扇的痴情，也就把苦情树改名为合欢树了。

很多年过去了，合欢树越来越苍劲。每到花开时节，过往的人白天在树底下纳凉小憩，夜晚幽会。树干上刀痕累累，都是为情所困的年轻人留下的……两个有情有义的男女在一起，有如干柴烈火，碰在一起，只有燃烧。

这是一次奇妙无比的经历。整个过程，九月感觉德昌都在稀释她身体里的疼痛，骨头开始软化，变成了一摊水，在潮湿的水声里，她的灵魂听到了鸟儿的叫声。她从心里感激德昌，并且疯狂地爱上了这个敢于用生命挖掘自己的男人。

那天晚上，月亮正圆，九月倚靠在德昌怀里，他把她横抱着，像抱一个婴儿似的。她浑身软绵绵、热乎乎的，靠在德昌的耳旁说：“现在你该娶我当媳妇了，你娶不娶？”德昌大声地说：“娶！”

可银家的规矩是：九月不会嫁出银家。谁要愿意，只能上银家来当一个倒插门的女婿。德昌是独子，老娘守寡多年，让九月揪心惆怅。九月也管不得那么多了，穿好衣衫低着头，娇嗔地说：“明儿我等你找媒人来提亲。”

提亲就是两个年轻人好上了，后生和媒人提着四色彩礼到姑娘家去表明态度，这是婚姻成败的关键。四色彩礼是一刀肉、一壶酒、一把面、一包盐。爹娘见到四色彩礼就晓得后生是来提亲的。这彩礼要由姑娘本人接过去，把肉煮了，但放不放盐是爹娘的事。如果放了盐，这门婚事就成了；如果不放盐，那意思就是没味，这门亲事就黄了。

银九月是德昌娘看着长大的，女大十八变，九月现在确实长得好看多了，难怪德昌喜欢她。可让儿子去做上门女婿，出生的儿女都得姓银，郑家就得绝了门户，这咋办？

郑家老夫人还是按照德昌的意思，请了媒人上银家提亲。银老爷这才记起当年阴阳先生的话，明白了那话的含义，于是赶紧表明了只招上门女婿，让九月来传银家的香火！媒人十分看好这份姻缘，认为两人真是一对好鸳鸯，可是配不成对：银家要招一个上门女婿，郑家要接一个当家媳妇，态度都很坚决。九月和德昌见了面，九月不能出嫁，德昌也不能倒插，各自要延续家族的香火，僵持之下，九月流着泪绝望地跑回了茶行。

第三天上午，天气晴朗，在河街上就听到从登台巷传来的“噼——啪！”

的爆响，这是贾疤眼在试炮仗。孩子们就提着裤子向炮铺飞奔。这炮仗声随之也传来消息：贾家和银家结了亲家，贾家十六岁的老二贾学正愿意入赘银家荣盛茶行，做上门女婿。

三年前，因为匪患不断，城里出了几起抢案，县衙和当地驻军联名贴出布告：冬防期间，严禁燃放鞭炮。炮铺平时生意冷清，全指望春节这一旺季。冬防让贾国甫只好熬着等来年。没想到过了年，还彻底取缔了鞭炮，城里几家炮仗店统统关张。贾国甫别无产业，到了第三年，炮仗店的门再也打不开了。贾家的日子难以为继，起先是喝粥，后来喝浆巴，再后来连浆巴也喝不成了，全家断粮。这时候，裕顺茶店的谢老板敲开了贾家的门，来替老二贾学正做媒。银九月听说了，赌气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但提出要求：贾学正进入银家三年内不能圆房，直到学会经营和制茶手艺再说。两家都很赞同，觉得银九月是为了历练贾学正。

定亲后，贾家派媒人来三天一问、五天一求地催婚。九月不耐烦道：“总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准备。”爹问九月准备啥，九月说：“我要准备花轿。”爹问：“人家是倒插门，你要花轿干啥？”九月觉得这世道也怪，就兴男人娶女人，女人就不能娶男人？我就要造这个反，就要坐着花轿去娶男人！九月亲自动手改装轿子，买了大红缎子、各色丝绒，飞针走线，一天忙到晚。她又请人打了两串小银铃，作为飘带的坠脚，轿子一动，银铃脆响。

贾家炮铺虽然关张了，家有喜事，炮仗非放不可，所以贾疤眼要为儿子的喜事试制炮仗。炮仗试的是“天地响”。紫阳把双响炮仗叫“天地响”，即地上响一声，飞到半空中，又响一声，炸得粉碎，玫红的纸屑飘落下来，有双喜临门的寓意。

贾家炮仗店的生意又兴旺起来。他家的货色齐全，除了一般鞭炮，还出一种别家不做的鞭炮，叫作“大地红”。不仅外皮，连里面的筒子都是玫红纸卷的。放了之后，一地的碎纸如梅花瓣。如果是下雪天，“花瓣”

落在雪地上，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

婚后的银九月，性格发生了逆转，处处显出从未有过的桀骜不驯，一副男人的做派。就连穿着也发生了变化，完全舍弃了女装，头戴六瓣瓜皮帽子，拖着长辫，长袍马褂遮住了她的窈窕身姿，手握折扇，摘掉了所有的金银饰品，她从小就没有包裹的脚穿着大鞋，走路风风火火的，看不出一个女人应有的温良性情。茶行的人见了她，都一脸不解和震惊。

银鸿坤惊诧之余，先是一顿指责，随后又很无奈地认可，谁叫她是银家继承人呢？她一身男装穿戴，不拘小节，俨然少东家势派，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银九月这般俊秀英气的“青年”，不仅有几分阴柔淡然的美，她的目光柔和中带着犀利，充满霸气。母亲看了后也叹着气，说她本就该是个男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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