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破烂的嗓门都很洪亮,中气足,一声吆喝,嗓音响亮不说,还特悠长。紫阳城收破烂的常喊:“杂银换钱哦……有那破坛子、烂罐子、酒漏子,奶奶们戴不着的耳环子、银簪子、铜镯子,有那使不着的旧靴子、旧褂子、旧袍子,待客使不得的锡壶子、金冠子和银扇子,还有那古铜玩器、字帖手卷,这些个东西全都要,拿出来看一看换钱哦……”
吆喝声,有时也很烦人。紫阳城里有个姓罗的,大名叫罗金福,因为腿瘸,外号罗跛子,叫喊得多了久了,人们就忘记了他罗金福的大名。罗金福年轻的时候,也是英俊的小伙子,头脑灵活,手脚麻利,在任河里放排。他把山里的竹子、木材捆扎好,做成木排,手拿一根竹篙,站在木排上,让木排顺着任河向下游流去。沿任河放排,最险的地段是石门滩。两岸山岩像一尊尊龇牙咧嘴的门神,迎浪挺立,岿然不动,把大浪撞得粉碎,在这里排散人亡的不计其数。所以,木排到了石门滩,按照当地的规矩,得请当地人“送短”。年轻力壮的送短人跳上木排,代替放排人,将木排飙过镰刀湾。镰刀湾水势凶猛,木排时而跃上浪尖,时而沉入漩涡,一般放排人驾驭不了。可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送短人不一样,他们在此地可谓来去自如。有一回,罗金福为了省钱,没请送短人,斗胆闯滩,开始还顺利,可到了水流最急的地方,木排要经过一个急湾,到了湾底必须用竹篙点击石壁借力,才能转过弯来。罗金福到了湾底,竹篙触到石壁时,不像往常一样能使上力道,竹篙滑了下去,木排直冲岩壁,罗金福与被撞散的木排一起栽进了水里。
散开的木头被湍急水流冲走了,罗金福被一根木头撞到大腿,好在他水性好,慢慢随波逐流,在石门滩湾一里多的浅滩边爬上岸,捡了一条命,但大腿骨折使好好的一个小伙变成了残疾,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罗跛子收破烂,专收每家每户清理出来的不要的旧货,或者金银饰品。他虽残疾,可有一个生得漂亮的隔房妹妹罗香翠,水灵灵的。赖四看上了罗香翠,很快就将罗跛子摆平,娶了香翠。有了赖四这层郎舅关系,在赖四的点拨和唆使下,罗跛子开始挖空心思地从郑家天汉茶庄里收买旧货。
城里人都晓得罗跛子德行差,有人时,重一声轻一声地吆喝;没人时,就隔着人家的院门用贼眼往里瞅。而且,他总爱与一些财主、大户人家的女佣和丫头搭讪,隔着门槛,怂恿女佣、丫头偷主人家的金银饰物贱卖给他。慢慢地,罗跛子在众人心里成了一只过街老鼠。
罗跛子的祖上还是体面人家,最早开过茶号,到了他的手里,生意依然兴隆。后来他被赖四设计,泡上了鸦片,导致家道败落,自己也成了落魄的“阔人”。
茶馆里最可悲可笑的就是这类阔人。他们曾经显赫过,在外放不下架子,又没钱买茶喝,就琢磨出个法子:每年在家收集点茶末子,或者将竹叶楠的叶子采回来用制茶的方式做成茶叶,包在纸包里,出来冒充名茶。
他们经常穿着家里最体面的衣裳,提着鸟笼,空着肚子,一大早就来茶馆涮肠子。一进茶馆,先选一个地方把鸟笼挂好,再慢吞吞地掏出一个小纸包,对茶馆伙计说:“南方来的,给沏上!”
茶馆看重的是和睦,敬重的是人情。壶把式也懒得去戳穿,就接了给客人泡上,不过就是损伤点烧水的柴钱。这类人很虚荣,所以壶把式就把面子给足。罗跛子来到郑家茶馆喝茶,边喝茶边兜售他淘来的古籍孤本、书法古画、金银饰物。郑老爷深知小鬼难缠,旧货古玩里的名堂多,一旦设个局,吃不了兜着走,惹不起,躲得起,见到罗跛子上门,总是笑脸相迎,双手抱拳委婉拒绝:“见谅,见谅。”而罗跛子呢,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此处不收货,自有收货处,哈哈一笑,走人。
紫阳人爱喝早茶,开门头件事,就是拥炉子,坐水壶,烧开水泡茶。
泡茶须滚开水凉成八分烫,冲泡时,让壶嘴跟茶杯保持一定距离,冲入杯中,茶叶立马乱云翻滚。先是小半杯,吹去浮沫,捂上杯盖,稍等片刻,再将水续满。也有人冲泡前将搁了茶叶的陶瓷杯置于炭火上,将茶叶回温炒一炒,给茶叶再次提香,然后再冲泡,这样冲泡的茶汤味道更浓。如果不喝早茶,人这一天便觉身子慵懒,精神疲困,饭菜不香。喝茶是紫阳人的习惯,也是精神寄托。渴了要喝,是止渴;累了要喝,是消乏;油腻了要喝,是去腻;醉酒了要喝,是解酒;伏案读书要喝,是益智;熬夜时要喝,是提神醒脑;烦愁时要喝,是破孤闷;高兴时要喝,是助喜兴;不渴不累不瞌睡照样要喝,就是品滋味,品世间道义,品人生沉浮。
罗跛子跛着腿跨进郑家茶馆,跑堂的立马恭敬迎到桌边,擦净桌面,搁上一托一碗一盖的淡雅青花瓷茶具。茶叶都是提前放好的,揭开碗盖,举壶过头,滚烫的开水如银练,绝不会洒出一星半点。茶在碗中翻滚,打着漩,上下起舞,舞累了沉于碗底,簇拥着,扎成堆。罗跛子靠在竹躺椅上,跷着二郎腿,将捂一会儿,再托起茶盏,揭开盖子,带着茶香的水汽袅袅升起,弥漫的茶香迅速钻进鼻道,他深吸一口,将茶香全部卷进肺里。罗跛子左手拿起茶碗,右手揭盖,用盖轻轻荡去碗面浮沫,茶汤入口,茶液在舌苔上浸一会儿才舒畅地咽下,一时心旷神怡,就有了三分茶醉、七分自在。他仰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兴致十足地哼起小曲儿。平日里,艾草少不了要到茶楼帮忙,端个茶添下水,一来二去,罗跛子就跟艾草熟了。艾草看见罗跛子如此怡然的样子,就招呼道:“罗老板喝得自在啊!”艾草熟悉的声音传入罗跛子耳道,他立马睁开眼睛,起身招呼:“托茶馆的福,我这是叫花子吹唢呐——穷快活啊!”见艾草走近身边,他挺诡秘地说:“想发财不?”艾草一笑说:“发财?做梦都想啊。”罗跛子说:“这好办,你从茶庄里随便拿点东西给我,我给你银圆,一来二去,你不就发了,咋样?”艾草脸一变:“你是让我当贼呀!”便再也不理罗跛子了。
后来赖四晓得了,就悄悄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保证能从郑家淘出宝贝来!
三日后,艾草竟然在码头上闯了祸。她提着装衣物的篮子,不小心碰到了一位过渡的外地客商。客商手一松,一个古瓷瓶摔在了石阶上,满地碎瓷。客商气得暴跳如雷,说是刚买的古物,二十块呢。艾草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跌坐在地号啕起来。正巧,罗跛子路过,二话没说,付给了外地客商二十块银圆,将艾草送回了天汉茶庄。艾草欠下罗跛子的钱,也欠下了人情,只得听从罗跛子指使,一次一次从茶庄里偷老夫人的戒指、项链之类的银器卖给罗跛子,有时也偷老爷书房里的古籍古画。罗跛子就一笔一笔地抵扣欠账。每次交易后,艾草都要后悔好几天,一次一次在心里发誓要洗手不干。
这天,罗跛子又转到天汉茶庄茶馆门前,大厅里有不少客人在喝茶听曲。罗跛子也要了一壶,躺在竹椅里。悠扬的板胡声里,一女子的清音委婉缠绵:“想姐想得没奈何,想姐头发兑酒喝。你要头发剪子剪,你要心肝刀来割,你我二人要快活!……”旋律婉转,直引得不少茶客摇头晃脑,自乐其间。
喝了没多久,罗跛子就闪过厅堂和前院,径直来到花园排屋前找到正在晾衣服的艾草。“艾草,你忙啊?”罗跛子脸笑成朵菊花。艾草一脸慌:“你来干啥?快、快走!”罗跛子恶狠狠地说:“咋了,想洗手不干了?要不去跟郑老爷说说?”
罗跛子见艾草被吓住了,又压低声音说:“我们是单线买卖,怕个啥?”艾草一言不发,充满惊惧。罗跛子继续开导道:“这茶庄家大业大,少点啥,哪个说得清?”这时,艾草听见了茶魁在屋里的说话声,吓得哀泣起来:“我求你啦,莫缠我了。”罗跛子脖子一硬,威胁道:“不行!不给点打发,我是不会走的。”罗跛子一副无赖的架势。猛然,一本书砸了过来,落在了罗跛子的脚前。一张痴呆脸从厦房窗口里伸了出来:“我的花姐姐,不准欺负花姐姐。”罗跛子吓了一跳,骂了句:“你娘的疯子。”
他用手捡起书本,拍了拍书本上的尘土。见是手抄本,不由眼睛一亮。艾草说:“这是少爷读的书呢。”罗跛子又仔细翻了翻,除了小楷毛笔字,还有一些手绘的插图,图上画有制茶的工具等内容。他心想:兴许是郑家天汉茶庄做茶的记录。便说:“我给你现钱咋样?”艾草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罗跛子的一块钱,连声催促:“你快走吧!”
罗跛子从艾草手上收来的书,确实是郑家视为秘籍的《郑茶遗要》。
紫阳城里有个卖茶具的茶缘阁,老板叫曲顺友,从小好吃懒做,父亲死时,在翠花街与烟柳巷交叉的街口给他留下了这间小铺子,平时靠从一些小商小贩手里进些成品旧货过手来赚钱。遭满城人弹嫌的就是他一年到头穿一色的衣裳——无论冬夏,总是一身老蓝布。这种老蓝布是本地土织,再由染坊用靛蓝染成。自从有了阴丹士林的洋布,这种老蓝布就逐渐退出了市场,除了乡村,城里几乎没人穿了。而曲顺友依然还是这蓝布长衫和棉袍,年复一年。有些地方已经洗得露了白色的经纬,而且还补了又补。他那衣服的款式也很特别,长度一律离脚面一尺。这种将将盖住膝盖的长衫,从前叫“二马裾子”。看惯了拖齐脚面的铁灰洋绉式长衫,再看曲顺友的二马裾子,立马觉得不雅观。可曲顺友觉得没啥,他认为衣衫重在蔽体,下面的一截过长没有用处,而且走路也不方便,要那么长干啥?
所以终年穿着二马裾子,任人观看,心安理得。曲顺友平日里赚了钱,除了在码头押鸟消遣外,最大的爱好是去烟馆和天香楼。
罗跛子捧着《郑茶遗要》找到码头野茶馆时,曲顺友正在那押鸟玩。
野茶馆是一种开在荒郊野外的茶馆,圈起个竹席篱笆当墙。茶具都是粗瓷粗碗,如果客人没带茶叶,野茶馆就用粗片叶子来伺候。泗王庙码头的野茶馆临江搭建,是坐南朝北的两间草房,外边搭着席棚,席棚下有几张简陋的茶桌,每个茶桌旁都放着四五个木条凳,茶壶和茶碗都是土陶。
茶馆有吊脚楼,茶客临窗而坐,凭栏俯视汉江,能望见清澈见底的江水和两岸飘荡的柳丝,清风吹来,凉爽怡人。
野茶馆里只有一老一少张罗茶客,沏茶续水。茶客们喝得兴起,一边聊天谝闲,一边分享打鱼人或垂钓者的收获。性情野的男人们则跟那些手举棒槌漂洗衣物的少妇调笑几句段子,打亲骂笑一番,悠闲情趣自然在茶中。有钱人都在天汉茶馆里喝书茶。到这喝茶的,都是掬蛐蛐的、粘蝉虫的、熬鹰的、押鸟的和带孩子放风筝玩的。押鸟就是让甲种鸟学乙种鸟的叫声,所以也叫给鸟押音。曲顺友养了两只百灵鸟,养百灵的讲究“叫十三套”,就是学十三种声音,十三音里最难模拟的是鹰叫。这码头渡口一带,经常有鹰盘旋,时而高翔,时而低飞。有时一只鹰捉到一只小鸟,另一只鹰去夺,会发出嘶叫之声。所以,经常有养鸟的在这个野茶馆边喝茶边给鸟押音。曲顺友养的百灵叫得很好,但只会叫十二种声音,缺鹰叫,所以他更是这野茶馆的常客了。为了套近乎,罗跛子忙招呼着曲顺友:“曲老板,我请你抽一泡,一起鉴赏个玩意。”
曲顺友是个见烟就不要命的主,听得有人请他,立马提起鸟笼,放下鸟笼外边的笼布套子,随罗跛子到了福源大烟馆。曲顺友躺在烟榻上抽着大烟道:“你把玩意拿来看看。”罗跛子把《郑茶遗要》送到曲顺友的手里:“你看能值几个钱?”曲顺友看了半天,说:“是个手抄本,给你两块,我留下。”罗跛子想,一倒手就赚了一块,也没心思加价,便成交了。曲顺友知道手抄本不是很值钱,拿回家就随手摆上了货架。这样,一搁就是半年。
一日,赖四新收了一对生画眉,提着鸟笼,来找曲顺友讨教驯养之计。正说着话,偶然便发现了那本落满灰尘的《郑茶遗要》,他翻开一看,竟然是天汉茶庄遗落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问道:“这书你咋得来的?”曲顺友说:“淘的。”赖四显然不信,带着恐吓的口气问:“你怕是偷来的吧?这书是孤本,市面上咋能买到?”曲顺友委屈地说:“确实是淘来的,花去了两块银圆,一直放在货架上,无人过问。听你口气,还值点钱?”
赖四知道曲顺友不识字,估计卖给他的人也不识字,不然早被人识破告诉郑德昌了。他提醒说:“这书可是郑家的制茶秘籍,外行不值钱,可对天汉茶庄,那就是价值连城,少说也得值这个数!”赖四举着手掌翻了翻。曲顺友问:“十元?”赖四摇了摇头。曲顺友说:“一百元?”赖四依然摇头。再问:“一千元?”赖四还是摇头说道:“一万。”曲顺友惊奇地问:“再是秘方,能值这天价?”赖四明显有夸大的成分,说:“何止天价,是无价,俗话说黄金有价药无价,这本书在你手上就是废纸,但对郑家来说就是镇庄之宝,懂吗?”
贾学正从赖四口里得知曲顺友得到了《郑茶遗要》,便第一个赶到了茶缘阁,他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确实是天汉茶庄的制茶记录,全书记录了办茶产运销的繁杂工序、技艺和行为规范,内容既详细又丰富。他有心收购,便对曲顺友说:“这书是郑家的,你打算卖多少?”曲顺友一开口,将贾学正吓了一跳。曲顺友说:“一万!”贾学正笑了笑:“根本不值,能卖一百就不错了,除了郑家,其他的茶商,顶多给你十元。”曲顺友摆着手说:“你就莫糊弄我了,你家不是也有秘籍吗,我给你十元,你卖给我不?”贾学正说:“我的秘籍是我银家的,而你手上的,是你曲家的吗?郑家一旦告你,你不是偷就是盗,你等着吃牢饭吧。”曲顺友一笑说:“我又不是被吓大的,既没偷,也没盗,是钱物两清买的。”
曲顺友听了贾学正的话,心里更得意了,可见这《郑茶遗要》果真是制茶秘籍,稀罕珍贵着呢。贾学正见曲顺友一脸得意,悻悻离去。
茶缘阁得制茶秘籍的消息传到了天汉茶庄,郑德昌并没有想到是自家的《郑茶遗要》,但经不住职业爱好的诱惑,便亲临茶缘阁,想甄别曲顺友得的秘籍。郑老爷登门时,老板曲顺友刚从外头回来。曲顺友见状,心里一凉,心想:莫不是郑老爷上门讨要来了?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自己一不偷二不抢,坐店买卖成交,他怕谁?曲顺友赶紧挤出一脸笑:“郑老爷稀客,到小店有啥指教?”郑老爷一笑:“听说侄子得了本茶书,我来开开眼。”曲顺友父亲在世时,与郑老爷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彼此称兄道弟。
“请,请请!”曲顺友将郑老爷让进店内,上了茶水,与郑老爷一同落座于客厅内的八仙桌旁。郑老爷开门见山:“把书拿来让我见识见识。”曲顺友心一惊,难道果真是来讨书的?便马上装起糊涂问:“啥子书?”郑老爷说:“制茶秘籍啊。”曲顺友说:“哦,您说的是那本书呀,早出手了。”
郑老爷问:“卖了?你糊弄我吧,今早还听人说,还在侄子手里呢。”曲顺友说:“那是瞎说的,您还信不过侄子?”郑老爷在茶缘阁的八仙桌旁坐了一个时辰,曲顺友做贼心虚,就是不松口。郑老爷气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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