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阳的银海林一身蓝灰色军装,头戴硬壳短舌大盖帽,腰扎一根黑皮带,挂着缀有紫红皮穗的短枪,十分英武干练。
魏管家一边安慰着贾老爷,一边高兴地说:“少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是喜事,这是老天爷眷顾银家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荣盛今后必有一番新气象。”
突然,一道白光一闪,一个人就扑进堂来。魏管家高兴道:“正好二太太也回来了。”
白婉晴虽然一身素白旗袍,无精打采地回到荣盛茶行,但她的心似乎被那军官的身影牵走了。当她在正堂看见一直关注的军官竟然坐在那里和老爷说话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难怪第一眼看见军官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老爷不是说少爷很多年前就溺水而亡了吗?并且还为他垒砌了一座坟,那坟她是去看过的。同时,海林看见眼前这位鲜亮的二太太,也格外吃惊。魏管家给银海林介绍说:“这是二太太白婉晴,你该叫二姨娘!”银海林没有喊姨娘,而是叫了一声二太太,脸上依然是那种笑意,嘴角依然是两枚诱人的鱼钩。魏管家又给白婉晴介绍说:“这是少爷银海林。”白婉晴便故意大声说:“林儿一路辛苦了,没有吃饭吧?姨娘给你去做几个菜,难得一家人团聚!”而且将“娘”字说得特别重。
白婉晴的年龄实际比银海林还小。银海林没有看到娘的身影,便问道:“我娘呢?”魏管家看着银老爷不敢回答,贾学正只好叹了一口气,给银海林说了银家前前后后发生的变故和茶行现在的情况,他无奈道:“你娘自从去了清虚观,再也没回来过。”魏管家说:“每月我都带人去看她,可太太从不出厢房,我每次只好放下所需的日用品,自己回来。”贾学正说:“你娘要清静,我们都劝不动,你定个日子,去看看她吧,她不晓得你还活着!”白婉晴离开后,银老爷说:“你就住家里吧,家里方便。”
“爹,今天刚换防,千头万绪,我得到军营去安排,一切妥当后,再回来陪爹。”银海林说完便离开了正堂。路过厨房的时候,他故意对着那道月白色背影大声招呼说:“二太太,你们自己吃吧。”见四周无人,突然对着含烟带雨的二太太低声说:“姨娘这么年轻!我爹他行吗?”二太太毫不畏惧地针锋相对:“行不行,试过才晓得。”
第二天,银海林在魏管家的带领下,来到清虚观。和清逸监院说明了来意,在她的劝导下,九月太太终于让他们二人进了三清殿。九月太太依然端坐在蒲团上,当睁开眼睛看见银海林时,身子岿然不动,可眼角还是挂上了两串清泪。银海林看着娘一身青黑素衣,软帽边沿几缕斑白的头发,心一酸,突然跪在娘的面前:“娘,我接你回家吧!”
九月太太没有言语,而是破天荒地伸出手,将儿子搂进了怀里。银少爷像孩子一样,跪着不动弹。九月整天吃素念经,脸很白净,上面全是泪。她说:“海林,你还活着,娘很欣慰。可娘回不去啦!眼不见心不烦,道观清静,能安定心神啊!我在观里看似无情却有情,暮鼓青灯也春秋!以后,你也不要再来了,好生经营茶行,那是你的根!”银少爷呜呜哭着,像头小猪崽子在娘的怀里流泪。看着餐桌上只有一道咸菜和一杯白开水,不忍地问:“娘,你就吃这咸菜?”娘说:“咸有咸的味道。”海林又问:“水也是白开水,出茶的地方,咋不喝茶?”娘又说:“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海林不明白娘的心境,对她来说,纸醉金迷、锦衣玉食的人生,也不及这清静在岁月里悠然展开的清心寡欲。
白婉晴在荣盛茶行活得有滋有味。她衣食无忧,毕竟是戏班子出来的,平日里就唱戏找乐。尽管贾老爷不喜欢去会馆看戏,可喜欢在家听二太太唱戏。二太太迈着小碎步缓缓地登上台阶,先是吊了吊嗓子,然后唱了起来:
二更里来二炷香,情哥哥儿来到姐绣房,娘问女儿什么东西响?
哎呀奴的妈,哎呀奴的娘,小女子口干吃冰糖。
……
霎时间,白婉晴立即陷入了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此时周围的一切都远远地离开了自己,不复存在,眼前是一片朦胧。
“哎呀,不好了。”随着丫头的一声惊叫,二太太的唱声戛然而止,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你、你是鬼找着了?”丫头说:“二太太,你看画眉子又要把笼子的栏杆啄断了。”二太太走到竹笼前一看,只见两只画眉许是发情要逃出笼去,正啄着竹笼上的细竹竿,有一根已被啄去了一大半,忙催促说:“你愣着干啥呀?你还不赶快罩上。”丫头如梦方醒,三两下就把笼罩用布给罩上了。二太太的面色好了些,丫头小声嘀咕着:“我说这竹笼就是不能养画眉子,可太太不听。”二太太怒火猛地上蹿,大声地叫嚷起来:“谁说不能养?我就要用竹笼养!你不晓得它们是发情了要出去找相好的?去让魏管家买一个笼子来。”
丫头是二太太进银府后不久买来的,叫芸凤,虽然十五岁,可发育早,心眼多。她知道魏管家是跑不动路了,二太太口头说让魏管家去换鸟笼,其实心里是叫她去叫少爷。芸凤害怕少爷,他的眼神有一种想吞人的感觉,每次他到二太太院子,芸凤都时时提防着。过去二太太对院子里的画眉鸟是不感兴趣的,即便从鸟笼下面路过,也顶多听听画眉清脆的叫声。自从少爷时常给老爷送些鸟虫,还换了个鸟笼之后,二太太也对老爷的鸟笼有了浓厚的兴趣,时不时地还给两只画眉喂食,甚至有一次对芸凤说:“它们要是一公一母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呢。”
有次,银少爷穿着一身银白色西装,蓝底衬衫,打着浅色领带,戴着礼帽来送东西。二太太上街去了,芸凤穿着短衫,弓着腰在院子里洗头发,银海林一进院,目光落在芸凤衣衫的领口,眼睛都直了。正巧,让回来的二太太看到了。二太太站在银海林的身后:“怎么?想女人啦?”芸凤吓了一跳,羞红着脸跑进了厢房。银海林回过神来说:“我给爹送鸟虫来的。”四目相对,二太太粲然一笑,娇媚地说:“哟,不是昨天刚送来一包嘛,今天又送?”海林明白二太太是故意让自己露丑,解释说:“两只鸟,吃得快,害怕到时买不到,遇到了就又买了一包。”二太太见芸凤离开了,说:“想,就来呗,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呢!”银海林心里咯噔了下,解释说:“芸凤还是个娃娃,你也说得出口。”
“这有啥的,十四岁就有成亲的,何况她十五了。”二太太说着,就去接银海林手中的鸟虫。无意中触摸到二太太丝绸般光滑柔软的玉指,少爷觉得舒坦难忘。
过完年,开春进入茶季,郑德昌和常季清带着曾瑞安向汉中、西北运毛茶,由于传统的茶马古道被巴山川匪王三春截断,他们只能沿汉江走水路。汉中时局逐渐稳定,有了一些难得的商贸气息,但他们转道到了西安,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1935年12月,中共在北平组织了大规模的学生示威游行,呼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获得了全国民众的积极响应,给实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的国民政府造成了巨大压力。到了第二年,西安虽然是内陆城市,学生运动也是风起云涌,大街上不断有人散发传单,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
郑德昌一行人是从汉中出褒斜道到西安的,所以进西安城时,没有直接去南关街天汉茶庄分号,而是在钟楼附近逛了半天。东大街、北大街全是游行的学生,有发传单的,有演讲的,还有演话剧的。话剧和紫阳的二黄不同,没有锣鼓,没有戏袍,演员都是清一色的青年。演出的剧名叫《放下你的鞭子》,郑德昌就多留意了一下。
一身村姑打扮的演员,穿着补丁衣补丁裤走上台来,神情凄凉,表情坚定,一曲凄美舒缓的《松花江上》唱哭了很多民众:“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台上姑娘泣不成声,台下观众义愤填膺。当演到卖艺小老头鞭打姑娘时,台下观众和剧中扮演群众的演员一起高呼:“放下你的鞭子!不许打!”领头喊口号的演员让郑德昌觉得眼熟,就对季清说:“喊口号的像家承呀?”季清其实早认出来了,他不敢声张,联想那些祸事殃及的那些人命,忙打断郑老爷的疑问说:“老爷是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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