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妹儿走后,刘雀儿手里拿着成捆的五千元钱,就开始后悔。他不断地诅咒自己为啥要留下这些钱,而给兰妹儿那么多的东西,真是鬼迷了心窍。给兰妹儿那么多坛坛罐罐,让她去找人变卖了治病,是真的让她去调养身子呢,还是心疼那些钱,他说不清楚。他想,那些钱是白白得来的,不应该属于自己的。况且那是糟蹋了先人的东西、搅扰了地下先人的安宁得来的,根本就不能用。如果要用,也应该用在正路上,比如给兰妹儿治病用。
刘雀儿认为,自己留下那些钱,就对不住地下的先人,是要惹先人生气的。
后悔归后悔,刘雀儿还是天天在桃花山上面开荒撬石板,砌起了一道道石墙,圈出了一块块黑油油的小地方,然后又用青石板盖起来,老远一看,跟没有开过的地方一样。
这天太阳格外的大,晒得人浑身直流汗。刘雀儿实在是受不住了,就提前到一棵核桃树下去乘凉,顺便吃晌午饭。饭桶是放在用青石板搭起的“小房子”下面的,免得太阳把饭晒馊臭了。刘雀儿揭开饭桶,一股热气就冲出来,带着油盐调料的味道。炒米饭已经有了些微的变味儿,但不要紧,还能吃。幸亏早上炒的时候多炒了一阵,米都炒干了,像沙子一样互相不能挨在一起。要是还有些水汽,这阵一定是不能吃了。
刘雀儿吃着饭,又想起了那五千元钱。那是一棕箱子的东西卖成的。一棕箱子的东西,可能有十七八件吧,刘雀儿记不得具体的数目了。按二十件算,每件二百多元。要是把房后窖坑里的东西全都卖了的话,还是很值钱的。刘雀儿这样想着,同时在心里责怪自己太贪心。前几天还在责怪不该糟蹋先人的东西呢,这阵咋也这样想了?是不是真的教钱迷心窍了?
刘雀儿心里责怪着自己不该贪心,却没办法打消那种已经出现的念头。慢慢地他就想,那些东西,到底每件能值多少钱呢。真的就是每件二百多元吗?这样一想,就一直在心里琢磨,认为这是一个问题。想着想着,他又暗暗地发笑,又开始责怪自己:难道你就不相信朋友薛大夫了?就怀疑女人兰妹儿了?
他向四周看看,庆幸四周没人,这样的想法不会教别人晓得,要不,真是羞人的事。
刘雀儿心里不断地责怪自己,可是那种阴暗的想法偏偏又不断地出现,像是偏偏要出现在他的面前,叫他把这个问题弄明白一样,搅弄得他心慌意乱,烦躁不安。他想,这是得罪了先人呢,还是先人教我去把这件事弄清楚?
他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还是那样的天气,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就被晒得一片淡白,更不要说地上的草木了。刘雀儿一早出门,看着地里蔫头耷脑的苞谷苗,看着无精打采的树叶,不觉得脸上就冒出一层汗水来。还没有到中午时间,懒洋洋的蝉子的叫唤此起彼伏,更叫人心烦意乱,弄得刘雀儿再也坐不住了。他擦一把汗,手里提上一件挖出来的罐子和一件锈迹斑斑的盆子往回走。他想,这几天太热,在山上是干不成活了,趁这个时间,明天到羌氐市去一回,一来看看朋友薛大夫,看看兰妹儿;二来,顺便了解一下,这些东西到底能值多少钱。
刘雀儿找出一个海子,想像上一回那样装上炒米饭,节省两顿饮食。最后还是算了。他想,要是薛大夫看见了,就丢了朋友的面子;要是兰妹儿看见了,又要受埋怨,兰妹儿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要是碰上了桑树垭的熟人,人家也会笑话的。
刘雀儿找出好久不用的一个蓝印花布褡裢,把两件东西装进褡裢里面,前胸后背地搭上,就出了门。
班车从桑树垭出发的时候,只有几个人。一路上走走停停,人也就不断地上上下下,后来是上多下少,车里面挤得转不过身。刘雀儿原来一个人坐一个座位,褡裢放在另一个座位上。后来人多了,怕挤了褡裢,就把褡裢抱在怀里。再后来,他怕把褡裢里的罐子挤破了,就站起来,把褡裢搭在肩膀上。以为这样就不碍事了,没想到左右换了两次肩膀,才看见褡裢早已经挤破,成了渔网。褡裢的年代很久远了,刘雀儿的记忆里,他小的时候就有这个东西在,看起来很好的,好久没用,可能已经朽了。幸亏没有完全朽烂,里面的罐子没有漏出来,要不,早成碎渣了。
刘雀儿把罐子放在盆子里,把盆子抱在怀里,别人挤着盆沿,硌着了身子,就转过身来白着眼睛看他,口里咕咕哝哝抱怨,或者小声地骂几句。他开始觉得过意不去,点头哈腰地赔上笑脸,后来就干脆假装没看见,板着脸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别人也就见怪不怪,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到了羌氐市下车,刘雀儿才看清,褡裢是人用刀子割烂的,纯粹没有一点儿用处了。刘雀儿气得大声武气骂一声,惹得老远的人都朝他看,他就不骂了。他想,大街上骂人是讨人厌的,别人不待见。刘雀儿就把烂褡裢取下,甩了,罐子放在盆子里端上,走出车站。
刚出大门,就有人站到了他面前,看一眼他怀里的东西,又看他的脸上,像是脸上和怀里的东西有相同的地方。刘雀儿正要绕过去,那人开腔了。“先生,请问你是哪家单位的?”那人问,满脸讨好的样子,“没猜错的话,你是文物部门的。”
刘雀儿看他一眼,没法和他搭话。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大字不认得几个,羌氐市没来过几回,见过的天,只有桑树垭那么大。他也明白对方的身份,一看就是一个五湖四海都走过的人,见多识广,眼睛里透着活泛,浑身都露着精明。刘雀儿不敢和他搭话。他害怕那人看穿了他的底细,就会设圈套害他。不开腔,是最好的办法。
那人赶忙递上一支烟来,另一只手掏出了打火机,准备随时给他点上。
“不吃,不吃,”刘雀儿说,“我不吃烟。”
看见那人咧嘴笑了,刘雀儿就后悔。他想,我该说不抽不抽才对,并且学着城里人的腔调。这阵露尾巴了。他看出我是农村来的,我要提防着才是。
那人收起烟,在他边上跟着走。
“我姓高,你就叫我老高吧,”那人有些着急,“如果你不是文物单位的干部,朋友,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这样招摇过市为好,免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到后来……”
老高看着刘雀儿的脸。刘雀儿也看老高,不晓得他说的是啥意思。只是听到“麻烦”,就停了一下脚步。“我有啥麻烦?”他问。
老高就看着他怀里的东西,朝那东西抬一下下巴,“这东西,教人家看见了,就是麻烦。”老高说,“你晓得的,如今的文物,是不能公开买卖的,一旦抓获,后果就严重了。”
文物?刘雀儿好像以前听人说过,那是挺值钱的东西。我这是文物吗?要真的是文物……他想起了薛大夫和兰妹儿,想起了薛大夫给他的钱,想起了兰妹儿拿回来的钱。
刘雀儿站住,看着老高。“我这,值,值多少钱?”他问。
老高拉一下他的胳膊,“往边上来,”他说,把刘雀儿拉到街边上的墙边,“这边人少,这边来说话。”
老高仔细地看一眼刘雀儿怀里的东西,又用手指小心地弹一下那个盆子,盆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接着就是响声嗡嗡不断的回音。老高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按住盆子,好像要把那声音按住,又好像那里面的东西会跑出来一样。刘雀儿倒教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抢,赶紧抓紧,用胳膊一搡,把老高搡到一边去了。
老高不好意思地一笑,“朋友别误会。我是为你好,免得教别人听见声音了,”
老高解释说,拉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扯出一块白布,翻来覆去地教刘雀儿看了,搭在他怀里的盆子上面,“还是小心为好,不要教人家看见。”
“这有啥,我自己的东西,又不是偷的抢的,不怕。”刘雀儿见老高过于小心,远没有自己的胆子大,就觉得好笑。
老高四处看看,“朋友,歇一阵吧,找地方坐下来躲荫,”他说,“我们到那边去,到公园边上去。太阳把油都晒出来了。”
老高一说,刘雀儿也感觉到这羌氐市远远没有桑树垭凉快,城里的温度比桑树垭高多了。眼睛里钻进了汗水,扎得生疼,嘴皮也像晒干的泥土。每吸一口气,鼻眼里就像是吸进了火苗子。面前来往的人都是小跑,像是去抢东西,只有打着伞的年轻女子脚步慢一些。刘雀儿看老高指的地方,是一棵高高大大的梧桐树,下面围了一圈椅子,正好没人坐。刘雀儿跟上老高过去了。
刘雀儿刚坐下,老高把自己的包放在刘雀儿面前,“我去买瓶饮料来,”他说着,就到前面大伞下面去了。
老高拿来饮料,拧开一瓶的盖子,递给刘雀儿,“喝一口吧朋友,唉,几十年没有今年这样热了,”他说,“喝一口,凉快一下。唉,你姓啥啊?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或者喝咖啡?啤酒?要么进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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