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表叔本来是可以凭借大爷的荫庇平步青云的,可一场“文化大革命”,因为一个叔父是反动学术权威,一个叔父是土匪出身,还有母亲是教匪,就倒了霉,受到审查。审查的结果,和他的老子一样,遣送回老家桑树垭劳动改造。
山娃最后是心灰意冷,娶了紧挨桑树垭边上的啸虎砭一个姓刘的女子刘三姑,住进那个深宅大院,和刘三姑的哥哥刘虎苗一起过起了日子。那时候结婚不准有任何封资修的仪式,先前的各种说法也不准再提。住进女方刘家,山娃就应该是做了上门女婿。好在不准有这种说法了,也就不是啥丢人的事情,山娃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
刘三姑,就是刘表婶,皂白老哥的妈。
后来,凭借二爷是艺术研究院院长这棵大树,山娃表叔到了市里的文化局当差。刘表婶没有多少文化,跟山娃表叔去享了几年福,过不惯城里的生活,撂下男人和儿子,回到了桑树垭。后来,又住进了娘家啸虎砭的大院子。那套大院子一直空着,这正合了刘表婶的意,她图个清静。
儿子皂白倒是比老子有本事。老子死后,他凭自己的能力,当上了文化文物局的头头。
刘表婶算是有福的人了,小的时候跟父母没有吃过亏,年轻的时候享男人的福,年老了,又享儿子的福。美中不足的是,她一个人过日子,有些孤单。
刘表婶是在孤单中度过七十岁生期的。吃过亲手操办的可谓丰盛的饮食,她就揣度远在城市文化文物局的儿子皂白。虎门无犬子,皂白没有辱没家风,他的所作所为,可说是这个家庭的骄傲。世代依山傍水吃山吃水的家庭,出了一个在大城市文化文物部门任领导的人物,这个家庭算是荣耀了。皂白也是个孝顺人物。
他没有忘记老娘,几次要接老娘进城去享天伦之乐,是她,刘表婶,不愿去。她愿意守着远离喧嚣都市的啸虎砭这栋据说已经传了八辈人的古宅子,终老其生。
在这座大宅院里待着,她觉得舒坦,觉得呼吸自然匀畅,觉得目之所及赏心怡神,觉得关节灵便筋骨有力,觉得自己快要成为神仙了。“你那里虽是钢筋水泥,坚固结实,能避免日晒风吹,”她回绝儿子皂白的美意,“可远隔地气,不钟山水灵秀,没有树木鸟虫,进屋就关门,邻居老死不相往来,跟活棺材有啥子区别?
我可不想教你早早活埋掉。”
皂白是听话的,依从了,给她安装了电话,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看她,陪她同住几天。
刘表婶七十岁生期应该是热闹的,可偏偏事与愿违,她在孤独寂寞中度过了。
临到吃夜饭的时候,还不见儿孙的人影。刘表婶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儿子说他正忙着,歉意十足地说不能回老家来为她祝寿了。过几天,稍一松闲,就回来多住些日子,赎回自己的罪过。
“啥事使你腾不开身?”她不信。不信孝顺的儿子不回来为她过生期,更不信当官的儿子会忙得抽不开身。
“到时间你就明白了,妈,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刘表婶放下了电话。儿子或许确实有事。他从来没撒过谎。没对外人撒过谎,难道能骗他老妈?
那就等着他带来的惊喜吧。
刘表婶很晚才上床睡觉。她相信,这时候啸虎砭的所有人家都进入梦乡了。
初秋的夜里偶尔有一声蛙鼓,有一声蝉鸣。在这偶尔的蛙鼓和蝉鸣声中,刘表婶没有睡意,她仍在揣度着儿子皂白所忙的事。
就在无端揣度着的时候,刘表婶听到了虎啸。
啸虎砭从没出现过老虎,至少在刘表婶的印象中,没有过老虎的消息。别人议论老虎的话题都没有留下过。她所听到的虎啸,是她所在的古宅大门上两只浮雕的老虎发出的,凶猛、雄浑,裹风挟雷、震撼人心,有山摇地动的阵势,千军万马的威风。
刘表婶不怕这些,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即使那木雕的老虎已有上千年,受日精月华真的成了气候,她毕竟是它的主人。她所怕的是那虎啸所兆示的内容。
她不禁又想起第一次听到的虎啸。那是一九四九年,秋季。那时候她刚满十岁。
那是一个非常宜人的季节。秋高气爽,人的心情也如碧空一样,心旷神怡。
十岁的刘三姑第一次得到爸爸坐山虎的允许随他出猎,观看了爸爸及其卫兵驰骋山林的威风,观看了围攻猎物的雄壮场面。晚上吃了一顿新鲜的野味后,她兴奋的神经仍无法平静下来,满脑壳全部是白天在山林所见的场景,她感到自己还骑在马背上跟着飞奔,跟着吆喝。就在她毫无一点睡意的时候,一声突如其来的雄浑高亢、余音回迭、震山撼地的虎啸撞进了她的耳内。
刘三姑以前并没有听到过虎啸。之所以判断出这声啸叫是老虎发出的,是因为那声音是从宅院大门发出。那大门上是浮雕着两只屹立山岩、昂首吼叫的老虎的。她曾听老辈子人说,这座宅院相传至少八辈人了,宅院有了灵气,宅院建筑上的雕刻有了灵气,特别是正院大门上的两只老虎,真正有了镇宅避邪的神功。
老虎接连啸叫了三声,一声更比一声高亢,一声更比一声震撼心灵。刘三姑没有因此生一点怯意,相反,她的神经更为兴奋了。她想这虎是在显灵了。也就是说,这座宅院要更为兴旺发达,这座宅院的人要更为兴旺发达了。为此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就有害怕呢。
可事情并不是刘三姑所想象的那样,至少兴旺发达没有及时到达。及时到达的,是第二天的一场恶战。
这场不可避免的恶战在刘三姑听到虎啸时已经逼近啸虎砭了。
逼近啸虎砭的这支队伍,是在和南下汉中的解放军激战三天三夜后撤下来的。
他们疲惫、饥饿、走投无路,唯一可以倚仗的,是略微充足的弹药。他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填饱肚子,其次是掳掠足够的财物后或逃命或寻找大部队,最后是在饱暖之余,找女人发泄积蓄已久的体内的欲望。
啸虎砭在桑树垭的边上,是个偏僻的地方。川陕交界处,山高皇帝远,缺少反抗力,有的只是古建筑群和石牌坊群,富庶而平静。这支队伍选定了这里,一场恶战就注定不可避免了。
刘三姑在极度兴奋中迎来了晨曦。她正准备把昨夜所听及所想告诉爸爸,却见爸爸和兵丁们已整装待发,个个威风凛凛,像是准备扑出去的老虎。她以为爸爸们又要出猎了,又要准备跟他们去的时候,送行的母亲拉住了她。“白狗子来了,”母亲说,“他们是拦击白狗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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