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取出圣旨让我一睹真迹,我也就没提这事。来前,有人告诉过我,这些年,谁来要看圣旨的原件,他都有推托的说辞。我没有必要让他复述那无数次推托的说辞。况且对我而言,早已知道了圣旨的内容,是不是原件,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有关圣旨的保存和交接,我以为会有很多惊心动魄或特别具有仪式感的故事,可是没有。到他父亲这一辈,最初圣旨寄存在岷县一位亲戚家。20世纪80年代,他父亲觉得风声过了,就取回圣旨藏在后墙,也就是红堡子的土墙里。再后来就放在一柜子里,上了一把铜锁。
这事,他知道。平常,有那么一两回,父亲也曾和他说过,这圣旨要好生保管。他父亲去世前,再没有提过圣旨的事。他解释说,父亲以前说过圣旨由他保管,也告诉过他圣旨在柜子里。是的,生活中的某些仪式被我们过分放大了,仪式感只是瞬时的作用力。许多时候,那些极为重要的事都是在日常生活中悄然进行,没有仪式,没有郑重其事的交代。父亲很少教育孩子,而是以自己怎么对待长辈以及平常行事的尺度,给下一代打样。父亲就是这样,一天到晚板着脸,在孩子面前以沉默撑起难以抗拒的威严。他不会告诉孩子怎么做人做事,只会挥动拳头对错的行为进行惩戒。想想,很多时候,这样的父亲就像一座老屋。
五
上上下下50多间房,只老两口住,相当宽敞。人少,房子里的物件摆放得满满当当的。孩子们偶尔会回来,他们的房间还是他们的,静静地等着。其他的房间,我没有细看,透过格子窗便能感觉到里面塞满了东西。好几间房子,常年不开门,不进去。它们存在着,又被视而不见。里面的物件长年累月与黑暗相伴,默默经受时光和灰尘的覆盖。最老的是房子,最新的是在门外走来走去的人,这些物件就像刘氏家族中间的那部分岁月。所不同的是,这些物件兴许某一天还会重见阳光,而刘氏家族中间的那部分岁月可能永远沉默于历史深处。
舍不得扔,明知道有些东西不会再用,或根本没有用,但还会放在家里。许多时候,舍不得的是逝去的时光。每个老物件,都依附着生活的一段往事,或者某种情感。它在,心里就会踏实;扔了,心里就会被掏空一块。这老屋,也是一个老物件。别人家盖上了新房,可老刘没动这心思。这老屋拆了,就再也没有了。和它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习惯了。一句“习惯了”,该有多少朴素的情愫?该有多少的人生积累?我们总会有太多的习惯是无法改变的,这些习惯,是一代代人的生命以某种方式沉潜于我们的血液里的。
老刘习惯在天井边坐坐,时间上也没有准头。老刘说,说不上多长时间,反正七八天里总会寻个空坐会儿。他所说的天井边,离天井有些距离,也看不到天井的下面。其实,他是坐在屋檐下,只能看到天井的口。他目光中的天井不是正方形,而是长方形,像一条若明若暗的河。这条河,随着他坐姿的略微变化,时而宽时而窄。我家乡的老人,包括我爷爷都喜欢坐在这样的位置,当然我们那儿都是平房,没有天井,前面是一块或大或小的菜地。老人不愿意被人忽视,又不想令人生厌。这个位置,暗含一些讲究,在门外,离屋子近,不妨碍别人走路,又昭示自己的存在。这样坐着,不管身体挺直还是弯着,尊严还在。
老刘有时也会坐在天台上,但不常去。天台在老屋的最南边,没有铺木板,而是以土覆之。这让人常常产生错觉,以为这是大地的一部分。土被夯得很结实,但还是有柔软的感觉。天台是观望堡子里的绝好地点,可以俯瞰堡子里其他住户的房子以及巷子和横七竖八的土墙。一切尽收眼底,但因不算高,又消除了居高临下的隔绝之感。堡子里的人,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天台上的老刘。老刘说,不能总坐那儿的,要不然人家以为我这个老头子发呆了或有病了。或许老刘并不知道,他在不在天台,在不在人们的视线里,而他依然在人们的生活中。在历史的线性上,是从红堡子到老屋再到老刘;而在堡子里的生活时间上,是从老刘到老屋再到红堡子。在临潭人看来,刘贵刘顺以及其家族,与堡子是一个整体。而当老刘坐在天台时,他又好像是另一座老屋。
天台处于堡子的中轴线上,北墙上的小庙里供着刘氏家族的先辈刘贵,墙前的老屋里住着现在的人。天台的前面住着7户人家,再往前就是堡子的大门和大门上的灯山楼。老刘坐在这儿,是堡子里的一员,又像是跳出生活和时光的旁观者。他仿佛坐在船头,船不动,他也没动,生活就在这样的静止中继续着,不紧不慢。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的目光总会越过当下生活的场景,落在堡子的大门和上面的灯山楼上。遥想当年,瞬间便会进入状态。而身后的祖先,以极隐秘的方式注视着他。他说,有时觉得祖先在推着他走,有时又觉得祖先在前面召唤他。至于江淮故里,他说,不回了,人在哪儿都是根草,不会主动去想的,只不过,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会想起祖上的家乡。他就是这样,说上一两句,便把目光搁在房里的某根房梁上,让自己和那根房梁一样缄默。
六
当年的红堡子,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平和的生活气息。那时的堡子首先是兵营,军事氛围浓郁,等级相当严明,一切都有不可逾越的规制。堡子不同于碉堡,而是微缩版的城堡。驻守的兵士担当警戒、防守之职,必要时还要出堡参与战斗。兵士和家眷生活于其中。因而在本质上,红堡子与洮州卫城没有区别。高墙上兵士上哨巡视,枪头挑着寒光。灯山楼边的马道,专用于兵士们的上下通行。堡子里常会有操练,阵阵喊杀声飞出堡子。苦练军事技能,既是守住要塞之需,也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
半兵半农,上阵是杀敌的勇士,到了地里便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练兵场边,有兵士们刚从田间地头带回来的锄头、铁锹等农具,上面沾满泥土和草屑,把柄上似乎还有余温。刚才还是挖土锄草的农民,摇身一变则成了训练杀敌的兵士。这是一幅寓意深刻的画面。练兵场,其实是另一种庄稼地。训练、种地都是为了生活,为了练兵场不远处的小家。老人们在聊天,妇女们做着针线活,孩子们在打闹玩耍,这些生活的景象是兵士们训练的背景和心中的力量。火一样的训练气氛与水一样的日常生活,竟然如此相得益彰。
这小小的红堡子,不仅是座微小的城,更是一个大人生、大社会。
战争远去,现在红堡子里只有百姓的平常生活,高墙上唯有杂草摇摆,春绿秋黄,一年又一年。红堡子像一个深宅大院,高高的围墙,不再是防御工事,反倒让红堡子多了几分神秘。
从临潭县城到新城镇的路,会经过红堡子。红堡子就在路边,但稍不留意,还是很容易被忽略。红堡子村,路宽了,房子越建越多,村民心中的快乐与五彩的村庄一同簇拥着红堡子。村庄像是在逆生长,越发年轻,老的是红堡子。与村庄相比,红堡子执着于某种坚守,保有着远古时的某种真相,尽最大努力在看管那些不为我们所察觉的信息。
因为有老迈的红堡子,红堡子村现今进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正在打造有特色的乡村民俗旅游。红堡子村建起古法榨油坊,供旅客体验。以前唱戏时要现搭建戏台,现在一座古旧风格的固定戏台拔地而起,像是要重现红堡子内外的故事和传说。红色的堡子与灰色的戏台,似乎是岁月的两种状态。对于红堡子村而言,红堡子如同村里的一位老者。这位老者的大门正对着新建的戏台,是在看戏,还是要把堡子里沉默的故事讲述给戏台?
有变的,就有不变的。红堡子里的老人们,尤其是妇女们,还是喜欢带有明代江淮风格的服饰。他们把一种蓝色称“西湖水”,那是一种像西湖水一样的蓝色。大绿大蓝的衣服,像一片麦地,像一潭碧水,像江淮最常见的天空。是的,他们终究无法掩住心中的江淮情结。从生到死,从大众节日到家庭礼仪,他们吸纳了当地的一些元素,但江淮风俗依然是主心骨。或许一切的变,都只是外在,那些与生命合为一体的情感,很好地阐释了“永恒”的定义。
红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以及每一道土墙,老刘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臂一样熟悉它们。油坊竣工,戏台开演,老刘都没去看热闹,只是一人坐在天台上,远远地望着听着。老刘小的时候,爱在堡子里乱窜,爬高下低。长大后,他渐渐不爱动了,只爱待在老屋里。他解释说:天天下地干活,累了,没那闲劲了。尽管如此,但凡堡子里有了新的变化,他总会知道。老刘这样的举止,是我没想到的。我总以为他会在清晨或黄昏时分,登上高高的土墙转一转,坐在灯山楼里抽支烟,或是走遍堡子里的每条小路,偶尔站在某处愣愣神。
对我而言,红堡子里有太多的隐秘和默默流动的存在。有没有好奇心,都会被红堡子深深吸引。人们常说:“先有潭柘寺,后有紫禁城”,在临潭人们会说:“先有李家坟,后有洮州城”。这是历史的时间概念,如同一粒种子的生长。但红堡子具有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意义。刘氏父子是江淮人以临潭为家的代表,是无数家族的缩影。那座老屋,托起了他们所有的精神寄托。红堡子是一部书,一部有关临潭近600年历史的书,一部书写漂泊异乡的家族书,一部记载命运沉浮的生命书。我甚至认为,读懂红堡子,我们就能读懂诸多的历史隐喻,就能读懂自己的生命行走。如此想来,小小的红堡子,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存在。
老刘不需要有意去探寻红堡子的记忆,因为他的一切都是从红堡子中而来。漫长的历史、一辈辈的先人、苍老的红堡子和沉稳静寂的老屋,最后聚焦成一个点,这个点就是老刘。他瘦小的身体装下了这一切。他的沉默,就是与红堡子、与老屋在对话;他孤寂地坐着,就是在走进我们称为历史,而他视作内心的白天与夜晚。
七
四季更迭,红堡子墙头的草由青绿变枯黄,冬天厚厚的白雪让墙顶变得梦幻。堡子里的春夏秋冬,在几块小小的菜地上走过,在人们的穿着上走过。那些忽隐忽现的色彩和生活的喧嚣,都是短暂的表象。唯有土墙和老屋处变不惊,如同湍急河流边的码头,以一种恒定的姿态凌驾于季节之上。这墙和老屋就在眼前,伸手就可触其沧桑。墙面上的泥土可钻进指甲缝里,木板上的刺能扎出鲜血,可是那些曾经真实的生活和经久绵延的传说,幽居时光深处。我真切地走在红堡子里,但总感觉处于虚幻的空间。所有的真实遁去,那些沉默里的幽远淹没我,让我如同在黑暗的丛林里行走。灵魂能感知无处不在的存在,但身体感觉不到。密实,成为另一种虚空。
走进堡子大门,天还是蓝蓝的天,但总觉得有些异样。一只被拴住的狗,不停地做扑咬的动作,叫声里充满远远超过它体形的强悍。这只狗的表现,让原本有些拥挤的堡子一下子空旷起来,其他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安静,堡子里出奇地安静。一位中年男人拉着板车从大门外走来,一位妇女正在自家门前择菜,两个五六岁的孩子玩闹着,迎面而来。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到来,丝毫没有引起他们诧异,他们就连有意看一眼的举动也没有。他们不是冷漠,似乎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是熟悉得都不需要打招呼的左邻右舍。只有一个尚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不陌生,不害怕,目光里的好奇与我看老屋时一样。
一棵树长在老屋东墙上,斜着身子,像在探望什么。老刘说这棵树的年头应该与老屋一样,但它快死了,活不过老屋了。老屋东墙至堡子东墙,这有一块空地,堆了些干草。三四块条石横卧着,与红堡子土墙一样的红色。其间的一小块菜地上,一位中年妇女在清理压住菜的积雪。菜很绿很绿,绿得不真实。土墙投下她的影子,将这样的绿切成鲜绿和暗绿。背光的土墙显得深沉,雪像云朵一样贴在墙上,东一朵西一朵,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是大自然自有的审美秘诀,我们根本破译不了。
是的,现在是冬天。我远远站着,面对这一切,突然觉得这就是堡子里生活的缩影。堡子里的一切,都在这一画面里。
那天,我与老刘聊了很久,当然彼此无言的时间占了大半部分。后来,他的两个兄弟和一个侄子及侄子的儿子也来了。大家坐在一起吃饭,以沙发边的茶几当饭桌。在临潭,人们喜欢这样吃饭。他们让我坐在沙发上,弟兄仨在我对面,都坐在小板凳上。每端上一道菜,老刘都要给我介绍,哪道是江淮的做法,哪道是临潭当地人的做法。可我吃起来,感觉正好与老刘介绍的相反。我搞不清是我的味觉出了问题,还是听觉生了错。
酒,自然是要喝的,只不过我是象征性地饮,他们实打实地喝。弟兄仨不是天天见面,也有些时日没坐在一起喝酒了。他们竟然没有说说笑笑,只是闷头吃菜喝酒。三个人坐得很近,每次碰杯,不言语,也没有眼神的交流,但动作整齐得就像一个人。
打破沉默的总是我,我问:“你们弟兄仨一直就是这样?”
老刘笑了:“哪能呢?小时候打打闹闹,年轻的时候喝大酒扯东拉西,抬起杠来,嗓门大得能掀掉房顶,现在好像反倒没什么说的了。”
老刘侄子的那个儿子,3岁还没到,奶声奶气的话中夹杂着一些江淮的方言。我们吃饭时,他跑过来几回,也不说话,看看我,又看看老刘他们,然后回到边上的房间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是秦腔,这小家伙摇头晃脑地跟着唱,声音竟然有些秦腔那粗犷的味儿。一打听才知道,他最爱听秦腔,只要打开电视机,只看秦腔的节目。
谁也没教他,刚学说话,就自个儿学唱。好像是有点唱累了,他坐下了。边上的沙发他不坐,而是坐在一把小竹椅子上。这样的小椅子,我老家多的是。我小的时候,就爱坐这样的椅子,直到现在,我老家还有一把,竹子已经泛黄,坐在上面稍一动,椅子就吱吱地叫。如果是夏天,一不留神,这椅子还会夹屁股。可我每次回家,还是要把这椅子从角落里找出来,掸去灰尘,好好坐一番。
八
那天,我离开红堡子时,已是黄昏。那小孩伸出小手做了个飞吻,和我说拜拜。老刘弟兄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再来啊,再来啊!
高原的晚霞映得特别低,颜色特别艳,晚霞下的红堡子也就特别红。那高高的土墙如同红色的河流,又似人们脸颊上的高原红。
走过堡子大门,我反而觉得堡子外的世界变小了。
我心里想走慢些,脚步却快。有几位路人向红堡子的方向走去,他们是去红堡子村,或者回到自己在红堡子里的家,而我在离开红堡子和红堡子村。我可以让红堡子属于我,但没人让我属于红堡子。
渐渐地,红堡子越来越远,在我身后消失,天空的晚霞却越来越壮丽了。我不知道,映在我眼睛里的晚霞与印在我心里的红堡子,会不会相遇?我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就像一条鱼在河里游弋。这条河是静止的,行走的是我。如果我的行走是一种静止,那么这条河就在流动。
我知道,在红堡子那里,消失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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