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饭馆的羊蹄原来是什么味道,他就做成什么味道。他媳妇劝他,这样太麻烦,你统一做成一种味道不就得了。他不这么认为,都是一种味道,那各家饭馆就没特色了;没了特色,饭馆的生意会受影响,到头来,说不定就不要他的羊蹄了。
他做羊蹄小有名气了,就有人上门来买,还动员他批发与零卖一块儿做,只要把羊蹄卖了,把钱挣到手,卖给谁不是卖?他心想:抢饭馆的生意,就是砸自己的饭碗。他没干。
做羊蹄,自然需要技术,可处理和清洗,着实是个细活儿累活儿。要先把松香熬化,然后将羊蹄浸在里面,尤其是夹缝处得浸到,让其沾满松香。取出晾干后,剥去松香,这是去毛的第一步。
接着用火烤羊蹄,烤到炭黑为止,烤的时候翻着烤,每一处都要烤到,确保羊毛都被处理完,又不能烤得太狠。烤完之后还要把羊蹄甲中间的部分清理干净,把烤焦的部分都剪掉。剪好之后用刀把羊蹄表面的黑色刮掉,再放进热水里面清洗干净,之后再用刀把表面剩余的羊毛刮干净。每只羊蹄都得如此处理,一天如此这般收拾几百只,极费力气和时间。
曾经有人上门想跟着他学做羊蹄,见他坐在羊蹄堆里的那份辛苦劲,再听说一只羊蹄末了最多净赚5毛钱左右,便摇摇头走了。
有段时间,他想让媳妇负责收拾羊蹄。毕竟家里还有庄稼地,他一个男人不能自己坐在家里摆弄羊蹄,让媳妇下地干农活。他媳妇起先也觉得收拾羊蹄远比做农活轻松,可在家做了几天,就受不了了。她媳妇有句话很有意思:一天下来,等你把羊蹄送去饭馆回到家,自己倒像只羊蹄了。
我去他家时,他正坐在院门外的空地上收拾羊蹄。我蹲在那儿和他聊天,他手里的活儿从未停下。他说:得罪了,这堆羊蹄今天晚饭前要送到饭馆。这是一个憨厚的后生,不爱说话。我跟他开玩笑:你这么内向,是怎么和人家饭馆打交道的?他没抬头,只是扬了扬手里的羊蹄:人家看的是这个,我再会说,说出花花,也不顶用的。
他身后的院子里刚铺上水泥地,3间矮小的房子,过去住人,现在完全成了厨房。新房子已经盖起来了,只是里面还是毛坯,家具还是过去的。我在院子里遇上了他媳妇,说:你家掌柜的能挣钱啊。正在翻晒青稞的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挣到钱啊,真没挣到。她的口气有些慌张。
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来到后生面前,他说得比他媳妇实在:以前欠了些债,还掉后,也只能把房子弄成这样了。今年,得先把厨房好好搞一下,像个做羊蹄工作间的样子;明年,明年就可以装修正屋了;后年,保准全新的家具到家。
我问他:有没有打算自己开个饭馆?他说:没想过,开饭馆风险比做羊蹄大得多,现在还应付不来。先这样做几年,挣点钱,把家弄得像个样子,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
我说:这几年做下来,挺好啊。他笑了:是啊,真没想到我这农民也能做起生意,还挣了钱。只是……唉,几年羊蹄做下来,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吃羊蹄了。
我从他家出来,拐过一个弯,到了另一户人家门口,一个中年男人看了看我,然后自言自语道:现在穷倒成了好事,有人帮了,挣上大钱了。
其实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这中年男人就坐在门旁,脸白白净净的,和手里的香烟纸一样白。我步子稍有些慢下来,转念一想,有些人,你不能和他多说话,更不能试图与他辩论。
这时,我听身后有人说:你除了说这不好那不好,还能做点啥?
有本事你也做羊蹄。不是小瞧你,你没那本事,也吃不了那苦。
听得出,说话的是这家女主人。
刻剜匠
他在院子里不停地移步观察刚刚安放好的房子大梁,表情从认真到轻松。后来,他正对大梁站着,双手抱在胸前,流露出满脸的成就感。从背影看,他这架势宛如指挥者。事实上,在安放大梁的过程中,他就是指挥者。
过去在临潭,盖房主要有采地、动土、锯木、立房四道工序。
那时房子框架都是木质结构,地基打好后,就将加工好的柱、梁、檩条等房屋框架构件拼套支立、搭接固定起来,然后置放大梁。上大梁是整个建房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最具仪式感。大梁置放好,就是房子建起来的标志。所以,这一过程称为立房,也叫立木。前些年,新建的房屋已经改为水泥框架结构,墙也由土墙升级为砖墙,旧式的房几乎没有了。近几年,人们又怀念起当年的木质结构的房子,传统与现代一结合,水泥框架与木质框架并驾齐驱,前者保安全,后者更多的是体现美感。
生于木匠世家的他,从小跟着爷爷、父亲学手艺,深得真传。
有人说,他的手艺不但超过他爷爷和父亲,在这一带,也是最攒劲的。
自己刚单干了几年,木匠活越来越少了。为了生计,他只好外出打工,扛过麻袋,搬过砖,后来还当过瓦匠。对他来说,所谓的瓦匠,就是砌墙,没技术含量,没意思。
近几年,农村的日子越过越好,房子越盖越漂亮,用木头的人家越来越多。他重操木匠这个老本行,手艺又能用上了。对他来说,做柱、梁、檩条这些活儿,只是最基本的,称不上“匠”。木雕才是他手艺的精华部分,用他的话说,这是他真正吃饭的本事。
临潭的民居,木雕有的用于外在装饰,比如门楼、门廊、房檐、屏风、隔板等;有的用于木件间的连接,多在梁、枋、檩、檐柱的空隙之间,集实用与装饰于一体。在处理雕刻技法上有阴线刻、浮雕、镂空、半圆柱等;在平面细部雕刻中讲究主、副、子三线分明,宽窄、大小、深浅、高低错落有致;在三度空间的掌握上层次分明,做工精细。至于图案,真是融合多民族的风格,以龙凤、松鹤、花卉、云纹、回纹等为主。整个风格,既有古典的雅致,又加入了一些现代元素。看起来,既荡漾着江淮风,又有高原独特的韵味。在这方面手艺好的,人们不叫木匠,而是称为刻剜匠。
他自然是喜欢被人叫刻剜匠。
当年,他父亲在雕刻时,最讲功力和最出彩的活儿都是背着人悄悄做的。他不这样,就在盖房人家,当着众人的面,一点都不藏着掖着。他说:这手艺,也不是谁都能学会的。真能遇上个学得会且学得精的,也是缘分。
他手里有一套他祖爷爷传下来的木雕刀具,小的细如针,大的就是砍刀。这套刀具,他从不肯让别人摸。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也没人伸手。常常是大家各忙各的,刀具就躺在一块老旧的帆布上。刀尖和刃处光亮无比,其他地方则闪烁着岁月的幽光。旁边是木工工具,斧、锯、刨、凿、锉、规、矩、墨斗、拉杆钻、木旋、锤等,传统的工具一应俱全。现代的也不少,比如电钻、台钻、修边机、电木铣、电刨、带锯、台锯、斜切锯、砂带机等。
有点空闲时,他喜欢坐在这些工具间,点上一支烟,把目光随意瞟在某一工具上。干起活来,不管是现代的还是传统的工具,他用起来都得心应手。刨木头时,木花飞舞,木屑飞溅,身在其中的他,恍如在云朵里。俯下身子雕刻时,他的身子常常是弯成一张弓,手部的动作很细微,远处望去,仿佛一尊雕像。
木料,由他负责买,也就是包工包料。整个下来多少钱,也是他出价,不带还价的。他说话不留余地:信得过我,就用我,要不然你们另找人吧。这方面,他很轴。幸好,还从没有人家请了他又辞了的。没办法,他手艺好,价钱又公道。
要雕什么,当然得征求主家的意见。在哪儿雕个什么,大概雕多大,由主家决定,其他的,必须由他做主。他从不给人家画小样,有的人家想让他画出来,他说:东西都在我肚子里,只能由刀刻出来,画,我画不来。是的,他从不用笔,自然也不会先勾勒出图案,而是直接下刀。大处,用电工具;细微处以及最后打磨时,一定只用刀。他说:有些东西,用电动工具还是少点什么。
他经常会为人家多做些活儿,在人家没要求的地方加个小的木雕,有些是个看得出的图案,有时也就几条线。他心里有数,知道人家想要什么样的。成品出来了,确实好看。有的人家面露难色,他嗓门顿时就大了:你就说好不好看,你中意不?那家人连连点头。他嗓门依然不减:那不就结了,说了嘛,包工包料,又不多要你一分钱。
他不做的,你加钱也不好使。一户人家要在门廊上加两只鸽子,说是额外补钱。他说:不行,没这么干的。加鸽子,整件东西就变了味,时代再变,有些东西也是不能变的。不行,绝对不行。
你要鸽子,我给刻两个放在院门上面,人家的鸽子是陶瓷的,我给你家做的是木头的,看起来像真的一样。但是,我告诉你,在你说的地方加两个鸽子,哪怕只是划几刀勾出个鸽子样,我也不干。
现在,找他做活儿的人越来越多。他高兴,活儿多,就能多挣钱。唯一不太舒服的是,大家都喜欢让他照着谁家谁家的那样雕刻。都是一样的图案,对比起来,有时非说这刻得没前面那人家的好,其实在他心里,越是后来的,他越满意。还有就是,总是刻一样的,他反而觉得难,也没有多少新鲜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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