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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与耸现(第3页)

我记事,从不依靠名字。事实上,我在名字和数字方面的记忆力极差,偏爱存储画面、声音和感觉。其实不是偏爱,是天生使然。举凡天生而来的,都是无从改变的。能改变的,也是那些潜于生命底部的资质。激发潜能固然重要,但前提得有潜能才行。我没有别人对名字和数字过目不忘的能力,因而我从不勉强自己。人常说,要名留青史。在我看来,光留下名字,一点意义也没有。就像那些家谱,如果只是众多的名字,没有背后的故事,名字就只是汉字的排列。小时候,我爱听我爷爷讲从前的故事。在我家乡,讲从前的故事,称为“说古”。爷爷在说古时,我总是要他讲祖上的事。我们家,没有家谱,爷爷顶多也就记得他爷爷的名字,故事有些会上溯好多代,但记不清具体是哪一代人。这些遥远的故事,恐怕只是有些许真相的影子,在口口相传中经过无数次演绎。有时我非要爷爷说得仔细些,爷爷就说:哪能记得清呢,这人啊,就跟墙一样,总会倒下的,总会回到地里。这地里的事,谁能说得明白。

我父亲去世后,我才真切地理解了爷爷的话。父亲走了,一堵墙倒下了。现在,父亲的名字,对我不重要了,有关父亲的画面、话语,以及那份想念,永远铺在我的心里。父亲这堵墙,从此压在我的心头。我相信,祖祖辈辈的人生化于无形,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融在我们的血液里。空,即是有。这世上,真正的虚无,并不存在。

临潭人不关心土墙有没有名字,实用才是最重要的。在这高原之上,默默无闻的土墙已经伴随乡村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土墙和土地一样,敦厚、坚实,人们对土墙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切感。临潭大地上,随处可见土墙。寒风狂雪,浸入心骨的冰冷,一切因高原而来。人们便竖起一道土墙,让大地站起来抵挡大自然的恶劣。民房、院落,处处都有土墙的身影。土墙建的房子,冬暖夏凉,只不过没有现代墙体材料那样好的面相,显得老旧、土气。

人们正在走向新的审美,但一时还没有完全适应,血液里依然流动着过去。到如今,随便走进临潭的一座村庄,土墙仍是平常物。无论是弃之不用的,还是依然发挥功能的,仍旧是村庄的一部分,仍旧是村民们的家庭成员。许多村民盖起了漂亮的大瓦房或洋气的二层小楼,但羊圈牛棚还是土墙当家。一些蔬菜大棚,也是靠着土墙。除去品相,土墙比砖墙之类的,还有很大的优势。比如冬暖夏凉,比如低调里的强横,比如像厚道之人一般的坚实可靠。

土墙是那些有年头的老屋鲜明的标志。尤其是大大小小的堡子,基本上保持了历史的风貌,土墙骄傲地挺立着。堡子里的老屋,至多也就近百年的光景,而四周的土墙,大多是明清时建的,称得上古老。散落在群山旷野之中的烽火墩和瞭望台倒下了,而土墙成为唯一幸运者。如同战争一样,人们已经淡忘了那些倒下的身躯,但某种精神和情怀还在参与我们的生命。

土墙已经成为人们朴素情感的一部分,不需要名分,更与显贵无关。与乡风村俗一样,在人们的血液里流动,悄然参与人们的生活。许多百姓家重建房子时,前面和左右墙是新建的砖墙,而后墙还用原来的土墙。那些老堡子里的人家,大凡靠近土墙的,总会有一面墙是借用堡子的土墙。我打听这其中的原因,他们很惊讶,似乎我是一个奇怪的人,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每每这时,他们总是说,没什么啊,这土墙还坚实着呢,不用白不用啊。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门楼相当气派,全是实木的,雕的花鸟,手艺不错,院墙高大厚实,一色的青砖。房子外面全贴着洁白的瓷砖,着实有些晃眼,用铝合金和玻璃建成的阳光房,现代感十足。我进院子时,一个汉子正在垒土墙。其实临潭本地人多说成“打墙”,似乎这打墙和打铁是极相似的活计。虽已深秋,汉子却光着背,脸上、双臂和上身,处处可见汗水。在一旁闲着的是一老一少,后来才知道这是汉子的爹和儿子,祖孙三代同在场。我给大人各递上一支烟,汉子爽快地接过去了,老人指指自己的水烟,说:还是抽这个习惯,不是对你不敬啊。我说:不打紧,你当作水烟抽。我说着话,手里没停,把香烟烟丝剥出来,转眼就把烟丝塞进他的烟锅里。我一个外乡人只身进人家的院子,得要套套近乎。

大人一支烟就是通行证,孩子呢?我掏出口袋里的润喉糖铁盒,有些不好意思。孩子眼里一亮,觉得新奇。哦,我明白了,这润喉糖他是没见过的。本打算给上一两颗的,看孩子喜欢,我索性连盒子都给了他。

看着别人家都在想着法子挣钱脱贫,这家人开动脑筋,商量的结果比较统一,养牛。意见有分歧的反倒是盖牛棚,老人说用土墙省钱省料,敦实且冬暖夏凉。儿子觉得土墙太土,与现在的院子风格也不相配。老人说:土墙怎么土了?谁不指望土地养着?我来的这天,只是汉子一个劲儿在说,老人抽着烟眯着眼,像是在听别人家的故事。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玩糖盒子,一会儿摸摸新垒起的土墙,一会儿又倚着老人,院子里就数他最忙。

听着汉子一边垒墙一边平淡地讲述,我也听出了名堂。土墙的好处固然很多,但老人最在意的,其实是觉得院子里没有土墙,心里总像是缺了点什么。有个土墙在,也是给后代一个念想。

走出院门,我的脚步有些沉重。我想起了我的故乡,那个叫朱湾的村子。现在,我与故乡已经互为陌生。老屋不在了,一截墙都没有了。每当我写乡村题材的小说时,都以朱湾村为背景,而且村里一定是有许多土墙的。

临潭人比我幸运,他们还与墙共同生活着。有时是若即若离,有时是默默相守。有历史的记忆,更有某种人生哲学的生长,朴素的,无须言表的。他们也与土墙一样,不求名不图轰轰烈烈,只是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自得其乐。或许他们从土墙看到了自己,或许他们从土墙学到了在世上的活法。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想过为什么,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啊。与此相比,我好像想得太多。

比如自到临潭不久,我就一直想弄清,有那么多的土墙,明明没有用了,为什么不铲平?就像长川乡的千家寨堡子,就是临潭众多现存堡子的代表,其实也是许多村庄的代表。这个明代建起的堡子,虽说破损严重,但基本风貌还在,四周的土城墙依然威严,令人生畏,城门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如今,堡子里住着十来户人家,多数人家的房子至少还有一面墙是土墙。空地上、菜地上,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土墙,比比皆是。那些废弃的土墙,真像挨了训的孩子,满脸的委屈;又像在与时光对峙,表现出不需要掩饰的倔强。与高高的土城墙比,这些土墙显得渺小。登上土城墙,整个堡子尽收眼底。墙外是新农村式的村庄和广阔的田野,墙内如同微缩的村庄,微缩到像某个家庭。一个村庄的最初,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人多了,房子多了,就成了村庄。在高处看堡子里的土墙,纵横交错,既无序,又似乎隐藏着某种诉说。

当我把聚焦的目光撤回时,这些土墙好像成了堡子里的血管,虽然苍白,但仍然有生命。是的,它们是历史的血脉,也是堡子的血脉。

没有了土墙,堡子里会清爽许多,现代感也会强些。这些看似无用的土墙,一旦被推倒,被湮灭,这个堡子会不会少些筋骨?如若临潭大地的所有土墙都被推倒,我们的记忆会不会有所缺失?我们会不会迷失在原本熟悉的路上?

我知道,这些土墙终究会消失,就像一代代人终究会走进岁月深处。想到这些,我竟莫名有些悲伤。天色已晚,这些土墙即将成为黑夜的一部分。而我,还要穿过黑暗,回到住处。推开门,打开灯,无所事事一会儿,然后把自己扔进黑暗之中。

我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土墙,想来至少也有20年了。在村里上小学时,夏天,我没事就或踢或踹土墙,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好动、闲不住的表现。有时也是显摆自己的力量,或挨了别的同学揍后,找土墙出出气。反正,土墙不吭声不还手,踹上去时,一点也不疼。冬天时,我们挨着土墙你挤我挤,我们老家把这叫作“挤暖”。那时,已经有不少砖墙。砖墙结实,不会担心被挤塌了。但我们爱在土墙上挤,不磨衣服啊,沾点土拍拍就得了。初中毕业那年,我开始练武,土墙是我拳头最佳的击打目标。当兵入伍的最初几年,我喜欢找一米五左右高的土墙训练单手支撑越墙。后来,我的身体离土墙越来越远了,遇上了,常常只是木木地看上一会儿,仅此而已。

在临潭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和一截土墙相遇。这截土墙在高高的水泥墙面前,显得更瘦更呆。挨着大理石贴面的门楼,就连边上的红砖墙也有些趾高气扬,而土墙是标准的灰头土脸。这让我想起了我初进城时,也是土墙这副模样。墙根处的青草长得有些肆无忌惮,这是它们独有的权利。砖墙下是水泥地,即使是土地,长草也会被视为不整洁。但没人和土墙边的野草过不去,似乎野草在这里安家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实上,野草与土墙在一起,画面相当和谐。大自然万物之间总是可以亲密相处的,有着属于自己的法则。我最喜欢稍稍低下身子,由下往上看墙头的草及草上的云朵。我喜欢看这画面,没有原因。土、草和云,我看着就是舒服。

某个午后,夏天的一个午后,阳光充足,我的情绪也相当饱满。我很想坐在草地里,或者挨着土墙坐下,再或爬上墙头,像小时候那样晃着腿,看着远方。冲动有了,但同样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有这样做。我渴望与土墙近些再近些,但就是做不到。土墙有土墙的故事,我也有我的故事,只是我与土墙再也没有共同的故事了。

土墙,注定是怀旧的标志物。临潭每一处的土墙,都是一段文字,一本书。这些土墙集中起来,一定超过全世界最大图书馆的馆藏。以前是人与墙共同书写,渐渐,人们失去了兴致,让原本孤独的土墙更加孤独。谈及土墙,大家说的都是过去时。

过去,孩子们爱和土墙玩,躲在土墙后,两军开战,手指一伸就是枪。牛头城,便是个疯玩的好去处。白天,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到了夜晚,便成了情侣的圣地。洮州卫城的土墙同样如此。城里城外的孩子,一上了土城墙,便没有了生分。当然,要是分队干仗,还是城里一队,城外一队。不谙世事的孩子们,有些事还是学着大人一样要分得清清楚楚。那些离城离村庄较远的土城墙,也会有人常常光顾。在临潭,但凡和成年人聊起土城墙,那故事都是成串成筐的。平常不爱说话的,一聊起土城墙,也能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我这样一个外乡人,与临潭本地人初次见面时,彼此间还有冷场的尴尬。引入土城墙的话题,是屡试不爽的拆解好招。

以前,小的时候,这是惯用的时间状态。现在,没人去土城墙那儿玩了,大人不去,孩子也不去。大家说到此,都显出失望和怀念之表情,但也只是瞬间。我们常说,不要生活在回忆里,要将更多的热情投射到明天。问题是,如若失去了回忆,成为失忆人,我们就无法知道自己是谁。我总认为,记忆是生命最真实的支撑,当下是生命最直观的证明,未来是生命前行的动力。当然,我们总可以怀旧的,没有了土墙,一定还有别的怀旧对象。只是,寂寞的,一定不只有土城墙。现在,保护性开发牛头城和洮州卫城,固然是受旅游经济的牵动,但其中少不了我们对土城墙的珍视和不舍。

傍晚时分,洮州卫城的土城墙在夕阳余晖的笼罩下,更像刚劲的血管,大地的血脉,人世的血脉。城墙上的砖早就没了,墙体还算完整且坚实。我走在城墙之上,墙身陡峭,我想象了一下,就是当年作为攀登高手的我,不借助工具,也是爬不上来的。光看城墙的顶部,已经看不出墙的模样,更像一条乡村路,两旁是草,中间的路显然经受了无数路人的踩踏。我走在土城墙上,总感觉是土城墙在托着我,又好似走在一座桥上。稍稍用劲,我的脚尖可以掀起一些土。我的脚是当下,掀开的是历史。右手边,近处是开阔地,几头牛和几只羊仿佛定住了。不知道放牧人在何处。左手边,近处同样是开阔地,远处就是现在的新城。因为比较远,那些房屋只现出线条,街道和人都看不见。

一位老者从远处走来,一身运动装,哦,锻炼呢。我当了回劫道的,拦下老者聊了会儿。老者银发飘飘,但身子骨看起来很硬朗。他只是在快走,所以并没有急喘,也没有出汗。他说,这土墙好啊,在城外,清静,空气好,脚下不硬,跑起来舒坦。就是不跑步,早晚上来走走,也比公园强多了,这可是大得无边的自然公园。

老者继续他的锻炼,走得很有节奏,蓝色的运动服和白色的头发上下起伏,像山的走向,又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那些草也在微风中轻轻摇来晃去。静止的,只有土城墙。不,是我们认为静止的只有土城墙。或许,我们的运动,其实是一种静止,土城墙的静止,才是永恒的运动。

土城墙上有座高高大大的烽火墩,现在几乎成了洮州土城墙的象征。我绕了一周,看到有一低矮处,可以由此不费力地从这里爬到顶端。四下无人,天地间只有我。我穿着休闲服和运动鞋,爬一爬,再适合不过了。可是,我终究没有上去,只是用手推了推它,摸了摸它。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欲望,让它多掉些土,少了在人间站立的时间,哪怕只是少了一分一秒。

离开土城墙,我走向城里。土城墙越来越细,烽火墩越来越矮。就像我离开故乡时一样,前面的路很长很长,身后的村庄渐渐消失在大地上,转而盘踞在我的心头。我正在品味这样的感觉,一个转弯,进了街道。再回头,土城墙和烽火墩全都不见了。

这条街,我很熟,路边的指路牌醒目而明确,可我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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