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站在一棵树前。这是深秋的一个下午。
西部的临潭,高原之上的临潭,冬天其实已经来临。大大小小的雪,已经下过几场。树以坚韧和执着,努力不迈入冬的门槛。阳光从深邃的绿色中倾泻而下,仿佛要珍惜与树叶话别的分分秒秒。
枝头的叶子,显得有些沉重。这里有生命的记忆,也有时光的重量。一片叶子,经受过雨水的浸润,阳光的温暖,风的拥抱,还有时光的洗礼。它从时光深处而来,感受时光的力量,最终将回到时光的深处。叶子,是时光河流中的一条船,载着我们的生活,驶向我们无法预知的码头。叶子是一片羽毛,离开枝头,做最后的飞翔,在大地上腐烂、消失,走向另一种存在。只是,不知道来年的新叶,有没有带着旧叶的记忆。
时间是连续的、完整的,只是被我们碾碎了。钟表的指针,在向我们展示时光脚步的同时,也在切割时光。那秒针、分针与时针,在嘀嗒声中,一次又一次用剪刀剪断时间。我们无法留住时光,而逝去的时光,又好像从没有消失。更何况,消失,本就是另一种存在。时光的无形之手推着万物向前走,然后它隐藏在风中、河流里,在我们额上刻下皱纹。记忆中沾满时光的碎片,一片落叶,一株芦苇,一声叹息里,都有时光的印迹。即使在黑暗中,时光依然闪烁着光芒。我们把时光之镜打翻在地,无数的碎片,含着太阳的光泽,潜入大地。某一天,时光又将我们打回原形。
时光无处不在。无形的时光,总是借助有形的物体现身。事实上,我们在想念虚幻的同时,也总是以具象的事物留住时光的痕迹。虚幻与具象,在不经意间合为一体。一封信,熟悉的文字早已与时光融在一起。那些文字以外的想象,站在文字之上,鲜活而清晰。其实这些文字只是时光的守门人,在文字的背后,在那些空白处,我们的记忆像庄稼一样茂盛。
时光的步伐是恒定的,一如它的永恒。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时光似乎也是急匆匆的。一条坚硬的水泥路,仿佛凝固了时光;当人潮流动在水泥路上时,时光一下子提速了。如果我们的心情是悲伤的、失意的,完全可以让眼前的景象静止。那一刻,时光已经不在。快或慢,是我们心境一厢情愿的扭曲。我们的感觉,很难与时光精确同步。
我喜欢与一堵墙对视。墙,静默的墙,在无尽的沉默里,似乎又包含了所有。在墙面前,我们可以率性地拿捏时光,铺陈有关时光的一切追忆和想象。控制欲,历来是人类的重要力量之一。立与破,都有控制欲的参与。沉默,有时是最好的交流。我与墙就是这样的。尤其是土墙,我总觉得是有生命的。墙,当是站立起来的大地,或者是大地向上伸展的臂膀。在临潭境内,有许多这样的土墙,没有砖石等墙基,就像是从大地里直接长出来的。我站着,大地站着,但我终究拼不过它。当然,它终将拼不过岁月。它可以成年累月地站着,而我需要行走,需要追逐。它的一切,都在静止中。这样的静止,只是我的感觉。其实,土墙是将所有的动态都聚焦在这静止里,动的世界都在它静的胸膛里。或许,世界的真相就隐藏在静止的状态里。
处于边塞的临潭,有众多的古城、堡子和寨子,均筑土墙防卫。其他的建筑,都随岁月而逝,只有土墙依然屹立。民房的土墙,只是土墙;为城而修的土墙,就会被称作土城墙。这样的命名,让土墙的使命有所不同。这些土城墙,大都以站立的方式守护家园。尤其是在古战、长川、流顺、羊永和新城等地,随处可见土城墙。有许多土城墙保存得还相当好,历经千百年的沧桑,容颜已老,但挺立的姿势,依旧令人敬畏。虽然还挺立着,但我总觉得这些或长或短,或高或低,或壮或瘦的土城墙,虽在人们的视线里,却又在人们的生活之外。
土城墙,是极简的建筑,又是所有建筑中最坚挺的。其他建筑都化为乌有,只有墙还在,虽然已是残垣断壁。它高傲,苍凉,把辽阔站成了向上的沉默,把力量压进了沉默之中。作为防卫的土城墙,无论战斗如何惨烈,它都不急不躁,无所畏惧。鲜血、呐喊、仇恨,都将成为它悠远的记忆。
土城墙,经历了一切,听到尘世的所有话语,看到了快乐与悲伤,历史从它身边走过。它沉默着,挺立着。它是时光的具象,是以静止的方式涌动的河流。
二
我倚着一堵矮墙,平复一路爬上来的急喘。
在海拔近3000米的高原上,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登上这不足百米高的地方,多少有些吃力。以往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只要时间宽裕,我总会缓慢而行,让双脚踩出诗意。这一次不同,再有情调的小路,我也不在意,我的目标在最高处的平台上。过程是迷人的,如果对目的地怀有强烈的渴望,路上的时光,就会被压缩再压缩,沿路的风景都将视而不见。我像战士抢占山头一样,急切地行走。
这个叫牛头城的地方,位于临潭县古战乡的龙首山上。此前,我数次经过。远远望去,这里的景色配得上“壮观”二字。秋季时,群山苍茫,几个形态各异的土堆格外醒目。我总把它们看成巨大的草垛,浑身金黄,堆起庄稼人一年的期盼。这样的草垛,总是给人以踏实、充盈之感,丝毫没有咄咄逼人之势。而在春夏之时,它们就换上一身绿衣,仿佛巨型庄稼。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像海中的小岛,也像大河边的码头。
我曾多次与牛头城在书籍中相遇。西晋永嘉七年(313),吐谷浑(北方少数民族之一的鲜卑族慕容氏族吐谷浑部落)占据洮州今旧城、古战等地。北魏孝文帝元宏太和十五年(491),吐谷浑在洮州修筑了牛头城和洮阳城等。
听闻从高处看,因城郭为倒梯形,前低后高、上宽下窄、形如牛头,故称为牛头城。只是我难寻一高处俯瞰。当然,我也不愿意居高临下看待它,这多少有些藐视之嫌。我喜欢走近它。
总算得一闲空,天气也不错。我从远处走近它,也是从当下走近遥远的过去。近与远,总是这样令人难以捉摸。历史看似离我们很远,但其实一直在我们身体里。当下,离我们很近,可我们总觉得一片虚空。我脚下的这片土地,离我如此之近,可它从远古走来,沧桑的面容里,有着青铜般的呼吸。土地已经被无数次翻动过,收割机的履带书写出这个秋季收获的痕迹。我身后的这堵墙,被时光一寸寸地侵蚀。而这侵蚀,又让它现出最初的模样。都说时光催人老,世间万物以及人,总会在苍老中逝去,或随风而尽,或被大地埋葬。可时光没有让这墙老去,而是帮它回到了当年。时光洗去一层层新土,露出旧的容颜。这些重见天日的土,从我们无法想象的往昔走来,依然带着那时的日月星辰之光,依然带着那时大地的呼吸。与临潭境内众多的城堡不一样,牛头城不属于军事防御工事,只是衙署驻所和军营。百姓们在城外放牧、生活。牛头城,既有农耕文化的喻义,又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城墙,自然也显示出一种威严。在构建时,以夹棍起到钢筋一样的作用。这样的方式,省事,但夹棍腐烂后,城墙的坚固性会大打折扣。临潭境内数百座大小不一的城堡,似乎只有牛头城采用这样的夯土建筑方式。现在,城墙上的这些洞,就像一只只眼睛,深邃而神秘。我凑近一个洞口,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听到声音。这声音细若游丝,模糊听不清。我无法用词语来表述,但我感觉到幽深的奇妙与隐隐的恐惧。这简直就是可以真切触摸的岁月黑洞。
我坚信土墙是有生命的,一种超越我们想象的生命形式。残存的土城墙,是的,牛头城的土城墙,只能用“残存”二字。一路风雨,衣衫褴褛,把千年的时光披在身上。一只巨大的牛头,现在只剩下一具枯骨。残缺,是一种美。然而,这些破败的土城墙,与其说是残缺,还不如说是衰老,像一位老人,头发全秃,眉毛稀落,牙齿尽脱。衰老,并非残缺,而是肉身沦陷在岁月里。
土墙参与权力显贵的建构,并成为权力的一部分。它在守护和张扬权力的同时,又享受着权力最为威严的外在。而今,土墙威严的权力已被岁月湮灭,回到了本真。孤独的土墙,真的成了枯骨肋条,倔强在历史的大路小道上。
我走过第一道残墙,用目光与它交流,想象它曾经的傲然,体味它当下的失落。这个下午,天如大海一般湛蓝,零星的白云,仿佛无家可归的孩子,又好似在茫然之中飘浮的土墙。
土墙在伤感。而曾经被它团团围住的土地上的那些砖瓦石块早和权力一同溃败。现在,这些土地重见阳光,自然地倾听庄稼生长的秘密。牛头城,已经不是一座城,而是青稞的家园。曾经的禁地,此时,普通的农民可以自由进出,就如同进出自家房前屋后的菜地。
一位老农正在捡拾青稞穗,找寻遗漏下的收获。他一身灰色的衣服,一顶用麦秸编成的金黄色的草帽,手里提着一个灰白色的袋子。他的目光在青稞茬间扫描,全然不顾不远处的土墙。我相信,土墙一直站在他的心里。那些远古的传说,总在伴随生命行走。再往前看,一截土墙边,有匹马,一身棕色,仿佛也是一道墙。显然,这匹马是老农的。这匹马的祖先,一定在此征战过,只是不知道,这匹马的记忆里有没有那战鼓般的马蹄声,以及冲锋的身影。
是的,这匹马与土墙一样,站立的只是某种精神,或者虚幻的往事。现在的马回到了日常生活中,虽然无须再为人类追逐欲望而呼啸疾驰,但仍然没有获得原本属于它们的自由。土墙,成为多余者,这反而让它少了许多束缚。人们对它视而不见,听任其走向破碎。土墙因为失去人们期待的作用,才有它的自在。因为失去,现在,土墙更为珍贵。
来年,这片土地上,青稞又会泛绿,土墙会更加苍老。以前,土墙目睹一批批人站起来,倒下去;而今,它注视着青稞的生生不息。看来,土墙注定了如此的命运。我的到来,是我生命的一次意外。之于土墙,总是遇见这样的意外。它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见证无数的意外。只是,没人可以知道它内心的那些秘密。这些秘密来自大地,也终究会回归大地。
在漫长的时光面前,我们每个人也只是一截从土里站起来的土墙,有过一段与土墙类似的经历。最后,与土墙一样倒下,倒进那来处之所。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一生在奔跑,而土墙经年静静地站立。
不,谁能说土墙静而不动?或许,真正一步未动的是我们,土墙一直在行走。只是,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在我们的理解之外。毕竟,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少之又少。世界巨大的部分,在我们的目光和意识之外。
太阳西斜,土墙、老人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是长出来的一样。在夜晚的宁静来临之前,另一种宁静铺满天空大地。不需要用心感受,试图让目光穿透黑暗,感受这清晰可见的宁静。如果没有惆怅,这样的宁静,是再好不过的安详。万物的悄无声息,是彼此互相约定的肃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又在我们视力无从抵达的地方。这一刻,我读到了哲学的奥义,人生的所有情绪都在无声地诉说。
我上前与老农聊了起来。老人见我稍许有些拘谨,知晓我是外地人,顿时轻松了很多。老农对牛头城确实很熟悉,似乎每一个遗迹的前世今生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他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晃晃手里的袋子,时不时还从袋里摸出一束青稞穗,瞧一瞧,摆弄摆弄。我递上一支烟,他客气地回绝了。他说:以前烟抽得凶着呢,这两年不行了,抽一口都喘不过气。这人哪,年轻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现在连根烟也敌不过了。说这话时,他反而笑了起来。夕阳淡红的光在他脸上的皱纹间跳跃。我们正好站在一座高高的土丘下,站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中。这土堆,是以前牛头城的一座烽燧。老农说以前爬上去过,站在顶上,还真觉得有些霸气。
我感兴趣的是在老农的人生中,牛头城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土墙,又抬头看看烽燧,脸色忽然青春了许多,目光也纯净了不少。他说:最有意思的是小时候来这儿玩。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那些血雨腥风的往事,这座城的前世今生,他居然不怎么看重。他小的时候,这城比现在完整,也没有种庄稼。因为离村庄有些距离,所以在高处,能看到村庄里的情形。
有土墙围着,既可以躲避父母的看管,又能随时观察到城外和村庄的情况,在里面挥洒童年的疯野,这的确是绝佳之地。
老人说:这人老了,就没意思了,这牛头城也是这样的。有意思的,都留在过去了。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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