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内心陷入了无比强烈的纠结,她是同安子孙,祖辈受了三邑人欺侮,来到大稻埕落地生根。然而,孙璟所说的「苍鹰会大伙有工作,有俸禄可领。平时没事就走在江湖上,看尽台北风光,就是这么逍遥自在」,早已深深地勾起她投其门下的嚮往,是她做的一个美梦。不说这个,「逃家」这件事,恐怕才是令他们不满的那个大源头吧!她的心里一时好乱,像一团乱线团,剪不断理还乱。
这时,孙璟上前了一步,忍不住插口道:「苍鹰会确实是三邑人开创的,但立派目的仅是为了守护台北,它并不是像李家庄、漳州会这类的宗族门派。门下弟子也是各地台北人,不单是只有三邑同乡。怎么能因为开派祖宗是三邑血脉,就拿这点代表整个苍鹰会,逼人断了入会的念头呢?」
阿容静静地听孙璟说着,面无表情。旁边的祝秋棠好像要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华咏听他说完,看见了他衣上苍鹰,严肃道:「你都说老祖宗是三邑人了,她是同安子孙,自然跟他们势不两立。不是宗族门派又怎样?你们整个帮就是蛇鼠一窝!根本不懂我们有多恨他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陈金釵深吸了口气,目光如刀投向远方,语气坚定:「你听见了吗,你要投奔的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要老实回家过日子,还是要投敌做同安叛徒,你想清楚了。」
阿容听陈金釵一言,没来由地一阵乾呕,她的口气让她很不舒服。再想到回家之后要面对的一切,那个一成不变,永远听凭人安排的生活,她是认真的有点想吐。同时又想起了她曾经在心里咒骂过的三邑人,现在自己却要投奔他们所立的门派,她的内心好乱好迷惘。
陈金釵看她表情,心里就盼着她快点回心转意,焦急道:「你难道就甘愿做三邑走狗,也不要回家吗?我告诉你,对他们而言你就是一条同安野狗,给他们提鞋都不配!他们才不屑你的投诚,不屑你这条狗!」
此言一出,阿容忽然產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排斥感,不悦道:「我投苍鹰门下又不代表我认同三邑人的作为,你们要我杀多少三邑人我都替你们杀,把那什么祖宗,还有门下三邑狗子全杀了都行。但我是不会回去了!」
华咏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但那可是金釵的仇人啊!且不说你背信弃义私自逃家,你这么投敌去了,不就相当于意义上背叛了她吗,你这样对得起金釵吗?」
阿容瞪着他道:「那是你们上辈人的事啊!凭什么我要替你们背负啊?」
陈金釵眼角一跳,更加尖锐地说道:「那么你是打定主意要做三邑走狗了?哈哈!我还真是养了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女,到头来变成个吃里扒外的货色。到时你被三邑狗子利用完扔了,千万别回来找我!」
此言一出,阿容更加无法自制地排斥「回家」这件事。她的内心有一个推力,正在把她和陈金釵越推越远,忍不住道:「你放心,我寧可死在外头也不会回去找你!」
听阿容这么一说,眾人都是瞪大了眼睛。陈金釵思绪如潮涌:「我这么讨厌他们,他们百般折辱我,残害我,你却向着他们。我担心你为他们所害,十万火急地出来找你。找到了你,你却说要离开我,甚至奔向我所痛恨的人的窝……」
她的内心彷彿被针扎了几百万次,总觉得好不甘、好愤恨,她凭什么能这么做?同时又想起了小时候,那些父母对她的种种苛求,渴望认同而不得的不甘心。一时间,她竟然有些嫉妒这隻妄想挣脱牢笼的笼中鸟,心下寻思:「我不能获得自由,一生都困在父母的期望,还有旧时的伤疤,她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
周围一时鸦雀无声,全都在等着陈金釵的回答。陈金釵几乎有些失了神,她的身体在酝酿着一种无名火,不甘、愤恨、嫉妒,诸般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都涌上来了,暴喝道:「将这个不孝女给我捉起来!活捉回去把她关到死!」
眾女一听号令,唰唰唰拔剑出鞘,整齐划一地打了个起手式,纷纷往阿容招呼过来。阿容内心一时百感交集,她看到了,那些昔日和她同进同出,共甘共苦的姐妹,现在正剑指自己,全都成了她的敌人。她想起来了,以前她在眾姐妹中有多威风,任凭她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直到她听到了刀剑声,看剑影舞在自己身周,细碎的谩骂如钉子,一根根扎在她的耳际:「你这个不孝女!」「欺师灭祖的叛徒!」「大家快把阿容砍了!」
陈金釵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凄然,恨恨地道:「你为了逃离我,居然不惜跟这些姐妹动手吗?」
阿容大喝:「我说了啊,我不喜欢那种生活!」
陈金釵愤然道:「我可是你的母亲,茶庄是你的家啊!你去投靠的是我的仇人,杀我丈夫毁我家园,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啊!我可告诉你了,你若执意当同安叛徒,哪天你在路上被人打死了,没人会理你这个贱种!」
对了,就是这一点!阿容终于发现了,她的情绪,她的严肃,她的过去,她的绑架,造就了那个压迫的根源。她之所以会这么想逃,正是因为陈金釵这个人啊!
她忽然產生了一种「被迫投敌」的错觉,这个绑架逼得她更想往外衝,进而迫使她一脚踏入敌窝。她就像是要回应这份绑架一般,掷地有声地喊道:「哪天你被三邑人杀死了,我也不会理你这个母亲,还会让三邑走狗来多踩几脚!」
一言落地,陈金釵的心简直冷透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孩子要离开自己。然而最让她耿耿于怀的,还是她竟然为此投了敌人阵营,那些是害她无法生育,害她失去丈夫,是她最痛恨的人啊!忍无可忍道:「来人!不用手下留情,把这条三邑走狗逮了,我要亲手毙了她!」
阿容一听这话,咬紧牙关,挺剑就朝一个姑娘当肩削下。那姑娘惨叫了一声,手臂血流如泉涌,险些要断了。眾女吃了一惊,五把利剑朝阿容齐架过来。她的身子已经不能再低,剑柄要按出窟窿,牙齿几乎要咬碎了,回击道:「我就是寧愿做三邑走狗,死也不回去!」
阿容的眼角挤出不甘心的泪水,陈金釵逼得越紧,她就越是渴望自由的滋味,奋力地弹起身来。她的顽强激怒了眾女,耳边一时「贱种」「走狗」「叛徒」「不孝女」等等字眼都骂出来了。阿容的后脑像是被什么钉住,没来由的一阵麻木,冷笑着,更加尖锐地还口:「你们要杀的三邑走狗还活着呢,活得好好的,准备把你们全都剁了,你们怎么还间着?」
这一句话是真的刺激到陈金釵了,她的心何止凉了,简直是心如刀割。一旁华咏「唰」一声拔刀出鞘,他的经歷可不比陈金釵好到哪去,一听这话,横下心来要置她于死。身边眾女得了助手,如虎添翼,阿容一时有些分身乏术,手臂立时多了数道口子,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谁知仅就这片刻的功夫,她的左膀竟然被反扣了,眼下前有华咏,右有敌人,左膀被缚,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孙璟在一旁看得紧张万分,忍不住道:「陈小姐,放手吧!孩子大了,该过自己的人生。」
陈金釵瞪了他一眼,回击似地大喝:「给我立刻杀了这个贱种!」
此言一出,眾女登时士气大振,阿容的左膀几乎要给拗断了。前方一道冷剑森森逼来,眾人大吃一惊,孙璟飞身跃起,祝秋棠拔剑拦阻,连赵元祺都准备策马衝进人堆。阿容听陈金釵清清楚楚的一声「贱种」,整个人简直恨透了顶。她早已破釜沉舟,心想左右是个死,一咬牙,用仅剩的右手画了半圈,杀气腾腾地衝华咏横扫出去。
在这一刻,她的左臂驀地大震,像是窜过一道电流,竟然就这么衝开了绑缚,在孙璟、祝秋棠和赵元祺赶到之前将华咏撞了开去。那华咏退了几步,胸前一道口子,嘴角一行鲜血,简直有些不敢置信。眾女一阵惊愕,纷纷收势后退。阿容右足的鞋子被捞掉了,人却莫名有种入无人之境的感觉,在这极端兇险的一刻逼出的本能,那是一招「鳶飞戾天」。
阿容记得,小时候她第一次看「追鳶剑」剑谱的时候,「鳶飞戾天」一招下,有这么一行註解: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陈金釵肯定没有告诉过她,这套剑法究竟在追求什么,因为这份精神是她永远都触碰不到的。「追鳶剑」的剑诀,叫做「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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