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同路就伴又是日次爽利的相邀,沈骧心头的防备不觉间淡化了两三成。当下躬身笑道:“如此,骧便叨扰兄嫂一借同携之利。”
康氏更是爽快,连称说好,回身叫着驻足在不远处的合刀男子“老唐”,关照着他去安排,分出几人先向北面去准备,其后与丈夫低语几句先快步走出枫林。
陆昱含笑静候着骧收拾好,牵了马匹回来。彼此间保持着一些距离信步而行。“此处景致甚美。期待来日,得与贤弟再回此处。届时必要备足酒肴与贤弟赏景对酌,不醉不归。”——“但愿有那一日,得与兄台同醉。”
一行人马出了醉枫林取道向北,又向西取道走了约两个时辰。众人驻马在绍岐村头界碑前,天色已完全黑下来。被唤作老唐的,将一盏气死风灯插在村头小溪边的树洞里,蹲在溪边石头上,捧了水向脸上擦了两把。就在原位上两腿一扭,拾过水囊灌满水。蹲在老唐身边的后生,以相近姿态汲水解渴,将帕子浸水拧干,递给老唐···两人就这么一面低声说笑,一面警惕着周围动静。
沈骧在旁把两人动作看得真切,心中不免一紧。曾听独孤澹讲过:就在边陲来往的胡裔行伍之人,其与生俱来存有戒备本能。一举一动甚至吃饭睡觉,亦不放松防范意识。最典型处,莫过于特有的‘狼蹲’姿态。那是一种稍有紧迫逼近,即可拔身跃起出手击发取敌的攻守兼得的状态。长于平原内陆的人,是不可能有此戒备状态的。
正思忖间,身侧响起陆昱温和的声音。陆昱引着骧走进村巷,同时告诉他,已经预备好了借宿事宜。又关照着随行仆人接过骧的菊青马。觉察到沈骧四下张望的好奇表情,陆昱怡然而笑。“贤弟是看出老唐的动作不寻常了?实不相瞒,唐劭乃是承宁九年武举探花,手中一柄金背蟠龙刀,于西北一境端是响当当的一号呢。”
骧暗自惊愕,面上佯作惊诧:“唔~~是骧年轻浅见,不识真俊才了。唐大官人既有如许功夫,如何又要···”——“没身于草莽,是么?某家当初若不是断然放弃那所谓的金马玉堂,如今只怕早已是尸骨无存了。小沈公子可知,当年随扈禁卫军校尉以上的人,活到今天的一双手就能数完。真个是伴君如伴虎。”唐劭的眼中闪过一层阴霾。
陆昱随即插言,叫着骑白龙马的后生“卓尔”,拖着老唐先往农舍里安置马匹,就此岔开话题。
晚饭很快上桌,说不上精细但够得上仔细。陆昱的夫人康氏因不能饮酒,在旁边单摆了一个桌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并一名侍女装扮的女子共同进餐。沈骧便随陆昱等人同坐在一起。
边陲塞外行走惯了的汉子实在豪爽,高谈阔论,大碗烈酒竟如喝水一般,一轮下来猜拳行令,足矣震耳欲聋。若没有陆昱拦着,沈骧手上的粥碗早换成酒碗,几乎要扣在身上。
勉强拾得半饱时,一旁有老唐被卓尔催着,扳着指头逐一列数当年武举应试的人;以及至今能得以晋身仕途非富即贵身份显赫的某些人。沈骧终是忍不住满怀的不适,搁下碗筷,团揖一礼道声“诸位慢用。”撩了袍襟迈出木凳围信步出门。
卓尔咽下口中吃食,转向唐劭笑道:“直说是半大儿郎吃死爷娘。这小沈公子生的秀气,食量竟也如女孩家一般。看情形,只我这一顿饭,就够他一天的饭量了。”老唐对此不置可否,仍是半嗔半笑用手肘碰了卓尔:“莫在背后讲人,当心咬舌头。”卓尔闻听嘻嘻一笑不在吱声。
陆昱搅了搅手中的粥还有些烫,摇摇头对卓尔、老唐解说道:“老唐方才说的话里有些字,触了他的忌讳。所谓为长者讳。既不欲与言者分辨,便不复与之言。他这是婉转回避。几年不见,这孩子的心机比之当年深了许多。尔等日后与之言辞对答,需格外留意才是。”
陆昱寻着灯笼亮光在村口石碑处找到沈骧。由于深秋野外风冷,他紧裹着外袍举着灯笼立着身体很近,似是借暖的同时,查看着已经风化极深的界碑。陆昱见了,心中耸起一层刀出鞘的寒意。
“贤弟难不成要在这方石碑上做拓片吗?这方碑年代也不短了又经风沙侵蚀,便是有好字却也拓不下来什么了”陆昱凑近了揶揄道。
沈骧闻言按着膝盖起身,淡淡看着陆昱走近,唇角挑了挑答道:“兄台说笑。方才进村时,听村民招呼自称此地是应家村,可我却记得此地对外村名是绍岐村。这才好奇出来寻着制碑看看。刚看这碑文笔划上,确是绍岐村的字样,正觉得奇怪呢。”
陆昱哈哈大笑反驳:“以为兄看来,沈贤弟才真是奇怪呢。刚用罢饭食就跑进这四面过风的所在来。何不及早寻个暖处歇下,明日天亮了再来看个究竟。来,愚兄引你回去。贤弟尽可安心歇息。陆某一行人随算不上久闯江湖,但为自家人守一宿安稳觉的本事还是有的。出门在门顾不得太多精细,今夜委屈贤弟与我等粗鄙之人将就一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借宿人家的院子时,康氏正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身边还有村妇领着女孩子,进进出出搬送着枕被用物。
正与康氏说话的男子约在不惑年纪。左臂明显残缺,多半条空袖子系在腰带里。忙着用单手推辞着康氏塞过去的碎银子。“留宿一夜,哪里用的上这许多钱。庄户人家没什么招待,贵人们莫要见笑就行了。”
康氏终是抢先将碎银塞进中年汉子手里:“这位大哥再莫推辞。此地偏僻货贩人脚罕至。这银子留着给村里的孩子们添换些衣食也好。”回头见丈夫走近,又大方的为双方做着引荐。
中年男子因缺失左臂,只把右臂横担在胸前,与沈、陆二人还礼,略带方言口音通名报姓:“鄙人是本村里正,姓应名汇;答应的应,汇合的汇。贵客光临没的招待已过意不去,那里还好意思收什么川资。”
陆昱关照了康氏先去歇息,转回来拉着里正应汇和沈骧,一并围坐到屋中炉膛边闲谈。他明显感到,绝不能放松对这个少年的警惕。看似不经意的事物或是闲话,都能在那个精致无双的头脑里,滤出些许屑屑渣渣的,转而就能被他塑成一把利刃足矣杀人取命。
听沈骧问起此地的风土人情,应汇回答,此地建制成村的年月并不算很长。早年时不过数十户人家。十余年前一场战乱之后,村中又混入一些胡人妇孺。与当地村民同婚杂居,互通生活技术。如今这村落虽然远离城池,凭着丰富的技艺,却也能定居繁衍起来。只是近几年间,流匪、官兵交替袭扰,村中青壮男子或走或逃向外去投奔谋生,村里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及残废病弱。
陆昱在应汇低头拨火是接过话题,对沈骧解释。类似位居边陲的村落。通常是太平时期被官家视如无物不理不睬。当地人仅能暗中与路经此地的胡汉商贩,做些以物易物的事维系生计。若不幸遭遇战乱,即使侥幸逃过胡族虏杀,亦难免被随后上来的官兵,充作邀功请赏的份额绑了去。甚至会被无良丘八整村抄剿杀良冒功。
应汇随之点点头低声解说,离此两三里地确曾有应家村。五年前被官军以窝藏流匪的罪名,抄了整个村子。存活下来的十几号人,是当时随商队出去的脚夫···其后,便并入绍岐村苟活。
随着陆昱、应汇的解说,沈骧攥紧的拳头控制不住瑟瑟而抖,一双凤目更是点了火也似,光泽炽亮。怪道安远将军卫剿匪平寇,数年不见成效,原来多一半匪患都是自内部衍生的。叶茂坐镇安远十数年,总揽军政才三路大权。借平寇剿匪,将赈济关内灾荒推卸干净,居然还以补充军备的名义,向朝廷要钱要粮,同时不误于榨取民脂民膏,兴冤狱、喝兵血···
难怪临行前日,曾被父亲唤至近前,反复叮咛,连说几次“切记”;切记不可与叶茂等人,失却自保的距离;切记不可在安远地界上动求功之心。原来真正道理在此。如此集合贪、暴、执、狠、毒于一身之人,但有机遇绝不会放手错过。而此等心性的人一旦做大成势,必定造乱一方乃至会祸乱天下。尚京对此人定是早有擒获之念,因其已成尾大不掉苦于无从下手。所以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