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把大檐帽放在茶几上:“出征之前,不好瞎说。再说这样的丧气话,叫大帅知道了还不尅你呀!”李桂林说:“不说也没少挨尅!就咱这破烂家底儿,残兵败将的不招人待见。”李杜说:“残兵败将,那也是兵也是将啊。要不,督军跟谁借兵去!”李桂林无奈地摇摇头,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两头儿着忙,两头儿忙不过来。都火燎腚了,这帮胡子还他妈的跟着瞎起哄。出动正规军去打胡子,这不是丢人吗!”李杜接住他的后半句话说:“丢人也是我去丢,你叹什么气?”
张作相在走廊里便听见了他们二人的对话,也半真半假地说:“我怎么觉着,李旅长好像有点不太是心思呀,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堂堂的警备司令去当这个绥靖剿匪的总指挥,植初兄会不会也觉着屈尊啦,啊?哈哈哈……”
见张作相走进来二人忙起立,尴尬地笑着说:“您可千万别当真……”“我们哥俩才刚儿那是闲磨牙呢!”
张作相亲手给李杜倒上一杯茶,又给李桂林的茶杯续上水,尔后缓步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落地窗帘,一阵江风吹进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透过江堤上的柳树丛,影影绰绰看见一条渔船,一个渔夫肩扛渔具,顺着陡堤奔到江边,纵身跃上船头,小船摇晃起来,栖息在船帮上的几只鱼鹰,扇动扇动翅膀又恢复了原样。
张作相望着浩浩荡荡的松花江水,目送着远去的渔船,倒背着的双手用力握了一下,低沉的声音像是从他宽厚的后背发出来的:“磨牙归磨牙,匪,必须剿!植初兄,这次就看你的了,你可得给我动点真章格儿!……桂林老弟,你准备派谁去呀?”
李桂林望着张作相的背影,忙说:“戴延年的127团。”张作相满意地点点头:“嗯,唐山人,保定陆军学堂的毕业生。行!这小伙子是个干材,沉稳、机灵……不错,不错!上楼的时候我还寻思呢,你还不得把刘瘸子派给我呀!——看来,桂林老弟还没跟我留后手儿。”李桂林忙说不敢,又不禁问道:“督军大人,您怎么对他这么熟悉?”张作相转过身,只是微微一笑……
耿玉峰蜷缩在一条深沟里,身下的枯枝树叶散发出霉烂的气味,叽叽啾啾的鸟叫把他从昏迷中吵醒。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强烈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照射进来刺得眼睛隐隐作痛。因失血过多,耿玉峰感到一阵阵发冷,他哆嗦着从沟底爬出来上了一块巨石。这块巨石酷像个马头,他坐的位置相当于马的脑门,仿佛这匹马故意把嘴往胸前伸。这个马脸形状的巨石便是站在东荒地抬眼就能看到的“石咀子”。
耿玉峰屈身跪在平坦的石面上向山下眺望。东荒地上空飘浮着如烟似雾的薄云,房宅变得小巧玲珑,平川、河流、草甸子都踩在了脚下。风,从十几丈深的峭壁下面吹上来,带着焦土和血腥的气息打着旋儿扑面而来。
山下人喊马嘶,东荒地一片喧腾。“妈!妈——!”耿玉峰悲怆的哭喊,在山谷里久久地回荡着。他朝山下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头,直磕得额头血肉模糊。耿玉峰直挺挺地跪在石头上任凭泪水肆意流淌,直到山风将石面上的血迹吹成了黑褐色,才抱着受伤的胳膊又钻进了密林。
关东山天高地远,耿玉峰却不知道该向何处去,那就一路向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北,而不是向南,或向西、向东,或许这也是命中的安排,命里注定他将成为一个倒霉的“革命者”……
就在著名的围剿驼龙战斗打响前的那个夜晚,天空中乌云翻滚,云层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插进去似的。东荒地像被一口大锅扣着,浓密的水分子悬浮在空气里,快令人窒息了。
临睡前,耿玉崑来到大河边上,扒光衣服扔在河滩上,打上一桶水兜头浇下来。冰凉的河水激得浑身的肌肉绷得坚硬无比,他索性扔了水桶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擦洗起来,可爬上炕没过多大一会,汗就又出来了,在炕席上拓出了一个潮乎乎的人形。
耿玉崑烦躁地从炕上爬起来,装上一袋烟吱吱抽着,烟锅里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一道微弱的电光闪过,过了许久那串滚动的闷雷才传过来。一股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和成熟植物气味的夜风,使他烦躁的心情缓解了许多。
夜风送来一声狗咬。在这兵戈离乱的死寂里,这狗叫显得格外刺耳,紧跟着又有几条狗和乱葬岗子的野狗像得了传染病,齐声咬起来。现在看来,这畜类也有人的激动,甚至比人更易激动,它们都咬得很急促,它们的叫声传达着一种惊恐和不安,这让耿玉崑感到心里一阵阵发紧。
刀兵离乱,人们饱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劫后余生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狼精狐狸怪,顶数兔子跑得快。这些特性驼龙都具备,狗咬起来,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驼龙杀了回马枪。然而,令人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很快他们发现狗咬的并不是驼龙的胡子队,而是一支正规军。
战马嘶叫,大地在铁蹄的践踏下,沉闷地呻吟着。
戴延年骑在马背上疾走在队伍前面,宽大厚重的斗蓬在夜风中犹如一面大旗呼啦啦地招展。马队驮着弹药箱和穿着帆布包炮衣的迫击炮,士兵们扛着步枪和轻重机枪迈着坚实整齐的步伐。天边又掠过一道闪电,这闪电的光亮凝聚于刀尖之上,将一点寒光映入人们的瞳孔里。剿匪队伍的铁流匆匆滚过,东荒地又恢复了深夜的平静,狂躁不安的狗从恐怖的哀鸣撵着咬,变成了它们的游戏和翻滚撕扯,奔跑的速度放慢,互相打情骂俏,直到东方减白,才完全停止了嬉闹。
持续的高温使大气在热辐射作用下急剧膨胀,强大的电荷迅速积聚放电,先是从远处的天边,后又由远及近不断传来一道道闪电,隆隆的雷声如同敲响了战鼓,临近晌午,倾盆大雨终于下起来了。
雷声夹杂着沉闷的炮声,让人分辨不出哪些是雷声哪些是炮声。不断传来的轰鸣明确传递着令人激动的信息,人们在雷声和炮声中尽情地发挥想象。他们想象着奉军和土匪的厮杀较量,这种混杂的声音持续着,接近黄昏时分,雨停了枪炮之声也开始消沉下去。
乌云尽散,霞光普照,很快传言又像旱天雷造成的声波一样迅速扩散,向东南,向西北……剿匪部队经过东荒地是在深夜,人们只是在微弱的闪电中目睹过这支队伍的威武和雄壮,谁也没有看清楚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什么样的兵,他们尽可能在传言的基础上发挥着想象:说这支队伍很能打,士兵们都斜背着一口鬼头大刀,巴掌宽的锋刃舞起来呼呼挂风,如同车轮一般水也泼不进。人们把太平生活和这支骁勇善战的队伍紧紧联系在一起,把希望寄托在了这支神勇的队伍身上,便本能地编造出许多美好生动的故事来宽慰自己。
自从听到第一声炮响,人们的心情便渐进佳境,如同深秋爽朗的天空一样清澈明净。然而,爽朗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确切地说仅一天时间都不到,随着胶皮轱辘大车将第一批伤兵运进东荒地,尤其是见到阵亡士兵那一双双硬邦邦的脚从白苫布伸出来,短暂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立刻沉浸在极端的迷茫和惴惴不安之中了。后来又风传,驼龙手下都会一种拜各家神鬼和吞符避刀枪的法术。开仗之前,吞了神符就可以刀枪不入,如神魔附体两眼通红,浑身颤抖着行为失常。上了年纪的人说,那是白莲教的金钟罩术。这个离奇诡秘的话题,影响了他们对事物的判断——喝了神符,就真能刀枪不入吗?有胆大的跑去问伤兵,那些伤兵操着各式各样的口音,翻着白眼发着狠说:“狗屁,都是胡扯淡!说是喝了符就刀枪不入,那是他们糊弄自个儿玩儿呢,照样被机关枪打成马蜂窝。”
“就没有抓到个把彩号儿伤兵啥的吗?”
“彩号儿?有哇,都给就地砍了头啦!腿脚利索的,钻进老林子没逮着。”还有人不甘心,追问道:“驼龙呢?驼龙可被打死还是抓到了?”得到的回答是极其简单而肯定的令人失望的两个字:“没有!”这些人最怕听见这两个字,可最终听见的确实就是这两个字。他们基本都是一样的表情,叹着气,失望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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