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公主杨丽华觉得,母亲也许是想好好弥补过去的遗憾,想将亏负女儿的青春再捡回来,所以才会接连不断地赏给自己金珠和珍宝,还有那么多颜色娇艳欲滴的华贵衣衫。
然而这一切,对于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还有什么意义?她现在勉强活下去的理由,只是自己那两个玉雪可爱的外孙。
杨坚夫妇待她不薄,当年她女儿宇文素娥出嫁时,用的是公主出嫁的仪仗,杨丽华亲自选中的女婿,十七岁就被杨坚授予上柱国之位,但在这一切荣华背后,是杨丽华永难平定的哀伤和沉痛。
母亲深爱自己,这一点她毫不怀疑,但是,当杨丽华还在母亲的腹中,她就已经身负了独孤家的仇恨,“丽华”,这个来自北周明帝独孤皇后的名字,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更是赋予了她无法推卸掉的责任和使命。
所以自己的婚姻、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命运都为了这场改朝换代的大战而燃烧成灰烬。
母亲隐忍多年,终于颠覆了宇文家的江山,不但百倍报复了独孤家的仇恨,还开创了一个数百年未有的强盛王朝。
兄弟们更是一个个封王受赏,享尽了世间的风光与荣耀。
只有自己,落寞地坐在角落里,为身负的罪愆而揪心。她甚至觉得,自己和南朝的张丽华一样,也是个红颜祸水,让夫君家的皇座一夜之间坍塌,让一个王朝眨眼间败落,而父母兄弟们,却把她踩在足下,一步步登上人生的巅峰。
此刻,杨丽华独坐在太液池的船舱里,听着船头帐幕里传来兰陵公主和萧妃、崔妃她们的清朗笑声,心绪有些木然。
她比妹妹和弟媳妇们大不了多少岁,但面貌却要憔悴苍老得多,倘若和母亲伽罗并立一处,别人往往以为她们是姊妹而非母女。
“丽华,湖上的景致不错,你也出来看一看?”伽罗隔帘问了一声。
今天是伽罗的五十岁生日,她不想像往年那样大事铺张,在文思殿受百官之拜,索性携了两个女儿,和从藩地前来贺寿的晋王妃、秦王妃、蜀王妃等女眷,到太液池中泛舟,赏赏满湖寂寞的荷花。
“唔。”杨丽华头也不抬,淡淡答应了一声。
她的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停留在舱内的一架屏风上,那是一架十六扇紫檀嵌琉璃屏风,上面题着几行墨迹淋漓的诗,墨色早已陈旧,看得出是多年前所题:
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
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
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
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
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廷。
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
惟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这是谁的诗?这作者竟似乎懂得自己的满腹心思……
这不就是自己半生的遭际么?
富贵荣华转眼成空,朝代更迭、战事成败间,翻覆了无数预料不到的悲欢离合,受尽虐待的太子妃,惨被折磨的天元大皇后,前朝的太后一夜之间又成为当朝的公主,这些古怪的命运全都落在她这个平凡女子头上。
人生经历如此离奇跌宕,让她年轻时做梦也想不到,心性单纯、从无野心的少女,最终会因戏剧般的人生,在史书上粉墨登场,无奈地演出她一出生就注定了的古怪角色。
杨丽华有些惊讶,喃喃又将这首诗念诵了一遍,这屏风上的字迹瘦长纤丽,看得出是个闺秀的笔墨,她为什么与自己有这样相近的身世?
帘钩忽然轻轻挑动一声,脸上微带酡红酒色的伽罗从门外走进来,含笑道:“丽华,你这孩子,娘喊了你这么多声,你也不肯答应,难道事隔这么多年,你还记恨着娘么?”
母亲是醉了,杨丽华想,这些年来,母亲总是回避提到当年的夺位之事,今天怎么却会主动提起来?
十几年过去了,再深的痛也只能化为淡淡的哀伤,杨丽华不愿回答母亲的质问,转过脸,依旧凝视着那张半旧的屏风。
“你喜欢它么?”伽罗在女儿身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
杨丽华远比母亲健壮,而伽罗原本修长的身材,却因为操劳过度而微微伛偻起来。
自当年杨坚登基为帝后,这么多年来,杨丽华还是第一次和母亲的身体接触,隔了十来年时间,她能明显感觉得到母亲的衰老,她的手臂不再坚强有力,肌肉也变得松软了。
从前那个强悍过人的母亲到哪里去了?
她代替自己坐在那张万众瞩目同时又令人寝食难安的座位上,反而将悠然宁静的岁月留给了自己。
这张屏风虽然旧了,看上去却仍不失名贵,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这诗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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