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满院梨树枝头爆出了淡绿色的叶芽。
这不祥的花树呵,杨丽华后悔地想着,自己为什么将这些来自随国公府的梨树和白杨种入殿前?
如今,这些枝叶繁密的梨树和高大的钻天杨,已经布满了正阳宫。
“丽华,你听着,我只说这一次,”继姐姐和女儿之后成为北朝皇后的独孤伽罗,用高亢得几乎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宇文泰只是个精通权术、身无长才的奸雄,大周天下,由我独孤家手中得来!独孤公戎马一生,为北周打下了数十座州县,打下了三荆和陇右的大好河山,开国之功,谁人能及?不料,功高不赏,反为奸雄宇文泰所忌,终至……”
伽罗没有半点脂粉的脸上,泪水沿着细密的皱纹缓缓流下。
父亲独孤信被赐死已经二十四年,而他挥刀自刎时四溅的鲜血和脸上的凄然神情,却几乎夜夜在伽罗眼前跳动。
她种下了满府“出入使人愁”的白杨树,就是为了让这幽咽的树声时刻提醒她:勿忘父仇。
这些年来,伽罗几乎从未感受到人生的快乐,复仇的火焰充塞了她的心灵和眼睛,让她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杨丽华近乎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已经几夜没有合眼了,极度的疲倦令她头脑发昏,但她仍不愿睡,不敢睡,不能睡……那篡夺皇位的人,就是她曾敬爱如神、威严沉稳的父亲么?
看来,当年齐王宇文宪他们进谏进得没有错,杨坚的确是一个狼子野心、利令智昏的逆臣,在他逊退忠诚的外表下,深藏着对皇权的垂涎之意,他和那假仁假义的王莽有什么区别?
而母亲呢?听说她在父亲篡位前夜,亲笔写下“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八个字劝进,这样的母亲,又比吕后好到哪里?
如此看来,自己的婚姻和命运,大约在出生时就已经注定,她注定了要为父母狂热的野心而牺牲……
“丽华,”伽罗任脸上的泪水被初春的寒风吹干,神情逐渐变得温蔼,“娘对不住你,竟让你嫁给了一个疯子,十多年来受尽凌虐……娘这辈子生了五男三女,最疼的孩子就是你,没想到,娘却会令自己最爱的女儿备尝艰辛和痛苦。丽华,忘掉那些苦难的岁月罢,娘会好好疼你、补偿你……”
伽罗声音中的温情,不禁令杨丽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亮色,这位浑身疲惫的北周皇太后,颓然在桌边坐下,抬手支住额头,茫然道:“补偿?”
“是,丽华,忘记你在宇文赟身边度过的那些凄凉时光,忘记你曾是北周的皇后罢……在宇文赟眼中,你只是一个和别的嫔妃没什么区别的玩物,他竟然让那些身份低微、来路不明的女人与你一起分享皇后的名义。如今你不再是北周的皇太后,更不必用自己的大好青春为那个疯子陪葬,你是大隋的公主,是个正当盛年的美丽女人……只要你愿意,长安城的亲贵少年、青年王公,唯你所择。”
“公主?”杨丽华再次茫然地复述着,忽然间她无限凄凉地微笑了起来,“前天被废的北周皇太后,今天受封的大隋长公主,娘,这游戏一样的人生,就是你给女儿的补偿么?不,不,不……我已经看厌了深宫生涯,只想到万善尼寺度过残生。”
不远处,身穿朱红官服的李圆通,跟在杨丽华身后一路追了进来,刚才的杨丽华怒不可遏,令人生畏,连李圆通也拦不住她。
他有些尴尬地看着这对母女,她们俩站得很近,但表情生疏冷淡得像是两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没有人能看出她们之间的情意和相像之处,神情愁恻的杨丽华,和她踌躇满志的母亲似乎生活在两重世界。
李圆通不禁低下了头,他手里捧着的黄绫碎片,是刚刚被杨丽华扯得粉碎的册封文书,在那上面,伽罗亲笔加封逊位不久的杨丽华为大隋“乐平公主”。
“独孤公,”伽罗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杯,亲手递给刚侧身在锦凳上坐下的高颎,“请用茶。”
身为大隋宰相的高颎,顿时不安起来。
因为当年受过“独孤氏”的赐姓,杨坚如今经常在朝上亲切地称呼他为“独孤公”,俨然将高颎当作了妻子伽罗的手足。
上个月,就在杨坚受禅的第二天,他便拜高颎为相,进封渤海公。一时间,高颎官高爵显,大臣们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甚至连杨坚和独孤伽罗的嫡亲兄弟,都没有高颎的威势,但这一切,不但没让高颎感觉到荣耀,反而让他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恐惧,一个月来,他已经三度试图避位。
这是开皇元年(公元581年)的深春,极辉殿前开满了梨花。
三四十年来,高颎出入独孤府、杨府,看够了这素白如雪的花枝,既觉得亲切熟稔,又觉得充满敬畏。与伽罗相识已经三十多年,他今天才觉得,已成为大隋皇后的伽罗是那样陌生。
听说,朝臣们的奏折,大多由她批阅,杨坚只有点头照办的份。而滕王杨瓒背后告诉自己,每次杨坚在内殿召见大臣,伽罗必然在座,并常在抢在杨坚前面开口决断事务,杨坚不但面无愠色,还会笑道:“皇后深知朕心。”甚至嘉谕道:“皇后所见甚是高明。”
如果杨瓒没有夸张的话,这大隋的天子到底是谁在做?
为什么他从前没有看出来,伽罗是这样一个热衷于政事的女人?
他一直以为她是因缘际会才成了这万里北邦的女主人,现在,他终于恍然大悟地发现,在独孤伽罗每一步上升的台阶上,都有着良苦的用心。
独孤伽罗见高颎腰弯得近乎伛偻,神态充满了谦卑,心下不禁长叹了一声。
她和高颎之间,早已不再有当年的情意,但在伽罗内心深处,她还是欣赏他腹书万卷的才华和洞鉴古今的明睿,然而,随着高颎官越做越大,他却变得越来越拘谨,旧日的洒脱,不知道去了哪里。
“皇后陛下,不知今日召臣入宫,有何吩咐?”高颎有些诚惶诚恐地问道。
伽罗挥了挥手,再次命他坐下,这才笑道:“独孤公,先父当年曾命我们以兄妹相称,如今独孤公的名位早已超过了昔日的独孤公,成了天下人望……”
竟然拿自己和她父亲独孤信相提并论起来了,高颎吓了一跳,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紧张地打断了伽罗的话头:“回皇后,微臣才干战功,不及独孤公万一,白白玷辱了独孤公的赫赫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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