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侧身坐在杨坚面前,心情极为复杂。
他眼角微微瞟了一眼身穿深青袴褶服、头戴乌纱高顶帽的杨坚,发觉年过三旬的杨坚比从前更加威严凝重了。
难怪自己从前的东家、齐王宇文宪会在杨坚面前感到手足无措、常有失态之举。
受了父亲的牵连,高颎这些年的仕途一直在走背字,他年近二十岁时,方才当上齐王府的记室参军,十年来,就在这个幕僚般的位置上逗留不进。
虽说齐王宇文宪的权势在朝中仅次于宇文护,身为齐王府的记室参军,高颎在长安城里也还算得上有些影响力,又在去年袭了父亲留下的武阳县伯的小爵位,但,这无论如何不是正途出身。
高颎看够了父亲在独孤府的家将生涯,不想自己也那样蹬蹭到中年,郁郁一生。
这些年来,他日夜想的都是如何能到北齐对敌一战。
北朝最重视军功,而自己身为数世将门之后、骑射俱佳,却无法上阵显身手,这是件多么郁闷而痛苦的事情!
无奈,高颎父亲有着身为东魏降将的老根底,虽说已投诚北周多年,但高颎的叔伯兄弟们全在北齐任武官,宇文护哪里真会让这样一个与敌国有千丝万缕牵系的人去带兵打仗?
“昭玄,”杨坚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柔和,但他线条生硬、飘着一部长髯的脸庞看起来太过威杀,这一丝柔和映在他脸上,不过是无边夜色里跳动出来的一颗星星,微弱而浅淡,十分不起眼,“你与独孤公有同姓之好,我也就不见外,称你一声兄弟。”
“杨将军言重了,下官不敢当。”高颎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卑不亢。
也许还是独孤信有眼光,十几年了,昔日同为独孤府家将之子的两个少年,如今已经分出了高下,杨坚身为太子妃之父、屡建奇功的柱国大将军,无论是权位还是时望,都在自己之上。
而少年时曾有美誉的自己呢?
自己至今未曾上过一次战场,只能隐姓瞒名,代齐王宇文宪起草几篇辞藻动人、条理清晰的奏章。
书是读得越来越多,文章也写得越来越好,而对于一个还在少年时就立下“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雄心壮志的男子汉来说,这些寻章摘句的把戏,实在是不值一哂,只能令他越来越感到颓唐和失望,也越来越瞧不起空负一身武艺的自己。
难怪伽罗这些年来对自己不冷不热,永远保持着一种客气而淡漠的来往。
一个已近中年仍看不见前途的下等官员,当年竟敢奢望与公府小姐结下百年之好,真是可笑……没有嫁给碌碌无为的自己,是伽罗一生的幸事。
“颎弟,伽罗常在背后向我说,你身负不世奇才,在盛世可为良辅,在乱世可为名臣,但至今屈居人下,只能做个刀笔吏,实在是太可惜了。”杨坚并不善于当面夸许别人,他停顿了片刻,将脸转向一边,说道,“皇上早有平齐的打算,今日在朝上随口问起,我朝是否还有遗落未收的将才,我当即跪下禀奏皇上,当众说道:齐王府的高颎是个罕见的人物,不但文武全才,而且心胸不凡,只是受了父亲身世的牵连,多年来郁郁不得伸展……皇上闻言大喜,已经下旨,要拜你为下大夫,列为前锋,明年随大军出征平齐!”
杨坚是行伍打仗出身,说起战事来,会忽然变得眉飞色舞。他如今已是总领天下兵事的八柱国之一,不久后就要随宇文邕出征平齐。
高颎没想到杨坚会在皇上面前极力推荐自己,一时间,为人机敏、口才便给的他怔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杨坚感激涕零,事实上,他们之间很少过往,称不上什么知己,杨坚这番举动,多半还是受了伽罗的感染。
听好友杨瓒说,杨坚对伽罗言必听、计必从,爱重到了令杨家兄弟们侧目的地步……原来,在她表面的漠然下,深藏着对自己的关心和赏识。
这些年来,自己的落寞、惆怅,她一直都知道并理解,从这一点上来说,也许伽罗比自己的贺拔氏夫人离自己的灵魂更接近,从小与自己耳鬓厮磨长大的伽罗,是这样看重自己,并竭力为自己谋求机会。
她真的将自己视为一个同姓的兄长么?还是……
在杨坚似乎富有洞察力的目光中,高颎陡然打断了自己更多的想法,伽罗早已是杨坚的夫人,更是个尊严的母亲,自己怎么能想到别的地方去?
“杨将军提拔下官于微末,这番高恩厚情……”高颎有些语无伦次地道着谢。
“不必谢我,”一向罕有笑容的杨坚,唇角竟然向上牵动了牵动,“要谢就去谢夫人罢,她是真的敬重你,常在皇上和阿史那皇后面前说,你有凡人难及的志量。”
从他唇角乍现即收的温柔笑意中,高颎深深地感受到杨坚待伽罗的一片炽诚。
他们成亲十几年,儿女早已成行,杨坚却会这样深情地提起自己的妻子,这一点真的令自己汗颜。
难怪杨瓒笑话大哥杨坚从不纳妾,除了伽罗之外,对别的女人目不旁视。据说,杨坚和伽罗几年前曾在将军府的白杨树下对天发誓,誓愿此生一夫一妻相守,永不生异姓之子,照眼前的情形看来,这传闻肯定是真的。
而在自己心中,小儿女私情从来没显得那么重要,就算是失去伽罗的那些凄凉日子,自己念念不忘的,也还是如何攻书成名,如何成为众望所归的一代宰辅。
这一刻起,高颎彻底打消了残存心底的那丝温柔,他终于知道,自己对伽罗的感情,无论如何不能与杨坚相提并论。
高颎在内府门外守候了片刻,才等来一个头发鬈曲披散、皮肤黝黑的年轻人,那人微带傲慢之色,打量了他一眼,道:“高大人,夫人请你进去。”
高颎强自按捺住心底的不快,跟着相貌异样的李圆通向后院走去。
高颎听说过,杨府的大总管是有爵位的武官,但没想到他会这样藐视自己,或者他骄傲得有理由,二十岁出头的李圆通已是个有战功、有封爵的都督,而年近三旬的自己,却要靠了一个女人的赏识才能当上下大夫。
“昭玄哥,”一如既往,伽罗神色端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这些年来,高颎觉得她越来越深沉,甚至让自己有些摸不着底,“不用谢我,是皇上自己赏识你。如今皇上正有扫平伪齐、一统北朝的打算,朝廷用人之际,像昭玄兄这样的人才,就算我家将军不举荐,一样会有人荐至皇上面前,更何况,那天秋阅武之际,皇上已经亲眼见识了昭玄哥的武艺,也赏了金盔金甲,列为长安武将第一名,这顺水推舟的事情,实在不必谢我。”
高颎见她不肯居功,也不再饶舌。
他移开眼睛,不敢去看那个身穿深紫色绣襦、气质高贵的柱国大将军夫人。
以风流出名的杨瓒杨三郎喝醉后评价过,伽罗是长安城中最美的贵妇,甚至比顺阳公主还要美丽。
高颎同意他的看法。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