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骗骗独孤信罢了。
这是个春风狂烈的夜晚,门外梨花满庭,在月色下飞落如雪。穿着白色绣花轻绫袴褶的独孤信漫步走下了台阶,立在翻飞的花雨中。
这府中的梨花都是崔夫人种下的,她从前住在清河崔家时,府第旁边有数十里梨树林,春来时,遍野皆白,香气清远。独孤信与崔夫人新婚时,总觉得她的步带、衣襟和裙幅上,染满淡淡的花香。后来他才知道,崔夫人每次沐浴时,木盆里都漂满了晒干的梨花。
崔夫人虽然是典型北方女子的相貌,而且出身于一个显耀了数百年的古老世家,却难得她不刚不傲,对自己一往情深,多年来含忍柔韧地跟着自己共患难、同甘苦。
在跟过自己的几个女子中,独孤信最喜欢的就是崔夫人。
但他没有料到,她的性格底里会是那样固执,只因为自己从南朝带回了一个女人,崔夫人就会悲愤自苦到这个地步。
灯光昏黄,满壁素经,崔夫人的房间,越来越像尼姑庵的禅房了。
独孤信推门而入,心里一片惨然。
“天蕴,你这是何苦?”独孤信走到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崔夫人身后,双手搭在她单薄的肩头,短短几个月,她又瘦了许多。
从独孤丽华出嫁之后,崔夫人就把自己和几个女儿关在后院里,深居简出,平常也不让独孤信随便进入她的房间,独孤信只得搬到郭夫人的西院里去住。
崔夫人喃喃诵经,微阖双目,置若罔闻。诵完一卷经书,她便脱去布袍,上床盖上被子,背对着独孤信,一声不出。
这是个多么倔强的女人,自从听到独孤信将设左右夫人的传闻,她就再没有跟独孤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珠子都不向独孤信再转一下。
昨夜,得知崔夫人生病,独孤信曾在崔夫人床边默坐了半夜,可她一直就没转过身来,纵使她清晰地听见了独孤信的呼吸。
此刻,独孤信看见崔夫人露在被子外面的发丝已变得枯黄干涩,不禁颤抖着手抚摸了一下。
十几年前,她嫁给自己的那个夜晚,卸过妆后,站在粗大的喜烛边,一头自出生就未修剪过的长发委落在地,深青飘逸如细瀑,双眸乌黑飞扬,配着身上的大红色纱衣,美得令人目眩神驰。
那一刻,独孤信便知道,她被种在了自己的魂魄深处,生死不移。
可当他从南朝带回郭夫人之后,他发现自己深爱的女人慢慢开始枯萎,最后竟被伤成了这等模样。
他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妻子,可他至今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长安城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美婢盈室?
而独孤信室中却根本就没蓄过一个妾侍,自与崔夫人成婚时起,什么大小事务他都与她商量,性格柔婉的郭夫人除了侍候他起居外,从来就没有走入独孤信的内心。
若不是为让独孤善兄弟得到嫡子的身份,他绝不会将郭夫人设置为右夫人……崔夫人却到现在也不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这名分,与其说是给郭夫人,还不如说是为了儿子们将来走在长安城里能更名正言顺。女儿们虽然一个比一个出众,可那毕竟是女儿,纵使他们大魏国是“鲜卑女国”出身,满街都是独立能干的女人,朝廷上下也有不少命官之妇能插手政事,可这满朝文武、王公大臣,哪有一个女人?
“别闹了,”独孤信坐在崔夫人的枕边,看见她瘦如刀削的颊边竟然有着泪痕,不禁悲从中来,伸手握住她瘦削无肉的手腕,泣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意气用事,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都是何苦?”
崔夫人一言不发,吃力地从他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臂,将脸扭到一边。
独孤信更觉心碎,这傻女人,因挚爱自己而对自己的另娶心存怨恨、但求速死,可她为什么就至今不明白,自己最爱的女人是她?
“你知道么?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十几岁就出入死人堆中,见惯了生死,一辈子没为别人流过眼泪。可是当年南投建康城后,我曾经在暗夜里惊醒过来,发觉枕头被泪水打湿,那是因为我在梦中又见到了你……自和你成亲之后,我一直在外面攻城略地,很少顾惜到你的感受,忙起来甚至过家门而不入。可在我心底,我对你怀有的,不仅是感激……当年能在一群长安显贵少年中被你选中,是独孤信此生最感得意的事情之一。”独孤信坐在她床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尽情倾诉,“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在和你成亲之前,我在东魏亦曾娶妻生子,得知我在南梁,我那已经沦为故人的前妻托人带信给我,我的父母也留在东魏,然而,当年梁武帝准我重返北朝时,他在众人面前征询我的意思,问我到底是愿意回父母和前妻所在的东魏,还是愿意回你和女儿们所在的西魏,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我要重返长安!因为,在我眼里,长安城才是真正的家,那里有你的笑脸和柔情,有令我自豪的几个女儿……”
当年,他困居南梁建康城,如龙搁浅水,郁闷、绝望、失落,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重返长安的那一天。
身为西魏降臣,为了得到梁武帝萧衍的宠信,他才答应了郭家的亲事,娶了一个满身稚气的女孩子。
崔夫人于他,是爱妻,是伴侣,是知己,岂是郭夫人可比?这些年来,崔夫人对他一派漠然、满怀怨恨,常常给他当众难堪,他却从未指责过一句,那正因为他深爱着她……而崔夫人却根本就不肯领受他的这番情意。
他俯身看见崔夫人紧紧闭着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水,不禁暗恨自己性格过于内敛,从来不能将深存内心的情意宣诸于口,以至于夫妻之间多年来形同路人。
也许,崔夫人表面漠然冷峻的神色下,一直掩盖着一份隐秘的希冀,希望他能如此深切地表白和解释。而他却忽略了她的等候。
五岁的独孤伽罗,跟着十岁的四姐独孤菩提从外面走了进来,高高兴兴地道:“爹,娘!”
神情虚弱的崔夫人,转过身来,凝视着独孤信那张日渐苍老的脸庞,心里犹然回味着他那番情真意切的语言,久已灰败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羞赧的淡红,眼睛里也闪动起颇为润泽的神采。
伽罗不禁有些欣喜,看来,母亲的病一定会好转,她和父亲似乎已经尽释前嫌。
独孤菩提手里端着一只托盘,盘子上放着一个药碗,见崔夫人脸上泛起红晕,神情有所缓和,极是喜悦,笑道:“爹,药好了,你给娘喂药喝。”
为了加深此情此境中的缱绻意味,独孤信只得接过药碗,来给崔夫人喂药。
独孤信一生戎马倥偬,而且自负风流俊秀,从来没做过这等婆婆妈妈的事情,但见崔夫人竟然被他的一番话打动,整个人泛出了生机,心中深喜。他有些笨拙地举起银匙,喂入崔夫人颤抖的唇里。
就在此刻,一阵满怀喜庆的丝竹声悠然响起。
虽然音乐声十分遥远,但脸色大变的菩提与伽罗还是清楚地听了出来,那是由西院传来的,丝竹声中又夹着震耳的鞭炮。
她们怎么能忘记,今天正是郭夫人所生幼子独孤整刚刚满月的大喜日子!为人没有多少头脑的郭夫人,并不懂得收敛之道,或许,她是为了让最近为政事家事烦恼的独孤信高兴,才如此兴师动众地为幼儿办起汤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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