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大统十四年(公元548年),长安。
大冢宰府的花园里,一阵笑语喧哗。
宇文泰携着年幼的儿女们,还有侄儿宇文护,登上自己府里新起的楼台,俯瞰此刻被他踩在脚底下的长安城还有关中大地。
楼阁建在府中高地上,下面堆土设台基,外观四檐四层,走进里面,才看出是木制的八层楼。
缓步拾阶,直上到最高一级,推阁而望,重檐之下铃铎接云,黑瓦朱栏,整座京城尽收眼底,连不远处正阳宫里的楼台林池,都一一在目。
宇文护早命人题好了楼阁上的牌匾楹联:
忆昔武川秋野,白马金羁少年游,关山远,西突北驰,誓斩楼兰平狼烟;
览今关中形胜,画戟雕弓战意酣,河洛近,东挥南克,志夺洛阳补金瓯。
宇文泰举目眺望着长安街景,品味着楹联中追往抚今的感慨,不禁有些怅然。
戎马生涯二十三年,自十八岁投身葛荣帐下,随大军直入中原,他就再没能重返阴山脚下的武川镇老家。
二十三年来,宇文泰从一个贫苦府兵之子,白手起家,到成为关中群雄之首,其中有多少悲欢苦乐、生离死别,唯有他自己心知。
半生苦战至今,四十一岁的宇文泰好不容易荡平了几路宿敌。
与他在北方对峙多年的东魏大丞相高欢,也在去年殒命。
十几年来,高欢与宇文泰五次倾国大战。本来占尽上风的高欢,数次出兵翦除宇文泰,不但没除掉宇文泰,反让宇文泰慢慢坐大,终成心腹之患。
玉璧之战前,高欢已被宇文泰逼迫无奈,只得屈膝讨好柔然,忍辱媾和,停妻再娶柔然公主,将待自己恩深义重的老妻娄夫人迁出府中,才免受宇文泰与柔然联手夹击逼迫之苦。
玉璧之战时,高欢亲携十多万大军,攻打并州刺史韦孝宽手下的孤城玉璧。
围城五十余日,断尽城外水道、以攻城车撞击城墙、以油幔火攻城门、城墙下掘了二十条地道,不惜死伤累累,崩开城墙数处,而韦孝宽却在城崩处树以大木栅,后设强弩与投石机,地道处火烧伏兵无数,击退东魏军队连攻,守住孤城。
玉璧城战事惨烈,双方伤亡惨重,尸积如山,尸臭恶不可闻,而高欢的东魏兵更因军中瘟疫爆发,折兵七万余人。
因战败愤恨而病重的高欢只得撤围而去,回洛阳后含恨而死。
此强敌一去,宇文泰知道,自己出关中、夺洛阳、灭东魏,不过是指顾之间的事情,而内乱频频的南梁,年迈的皇帝萧衍只知道在建康城里读经修真,耗尽国帑崇佛,不问政事战事,军中将士无人愿为他效命,更不是宇文泰的对手。
放眼世间,此际已无人能与长安城里蓝眼白肤多须的匈奴儿宇文泰争锋。这扫荡东南、一统九州天下的不世霸业,除了他,还有谁堪成就?
宇文护刻好的楼阁牌匾上,“大业楼”三个闪耀生辉的金字,完全合上了此情此景中宇文泰的心境。
宇文护是宇文泰的侄儿,只比他小六岁,是宇文泰大哥的儿子,从小跟着父亲在军中效力,十二岁时父亲战亡,成为孤儿,流落在东魏洛阳,后来他打听到宇文泰已盘踞关中,便想方设法投奔了长安城的叔父。
宇文护长相平平,身材矮胖,面相忠厚,看起来脾气温良却粗中有细,办事极为得力。
他对这个叔叔一向忠心耿耿,宇文泰的儿子们都在年幼,所以家中内政外务,都委托了宇文护打理。
得宇文泰倚重,宇文护这两年在军中一路受提拔重用,才三十五岁,已封了中山公、骠骑大将军,与宇文泰情同父子。
“统万突,陀罗尼,祢罗突,毗贺突,你们四个都过来。”宇文泰心情大好,招呼着自己的几个儿子。
宇文泰膝下已有子女十几个,但除了长子宇文毓,其他都是幼儿,七子宇文招、八子宇文俭还在母亲怀抱中喝奶。
统万突是他的长子宇文毓,是他的发妻姚夫人所生,今年十四岁,新封为宁都郡公。宇文毓表面温文尔雅,风度极佳,很少与人争执,但内里心细如发,读书颇多,敏慧过人,也有武干,宇文泰觉得他心性气度颇有父风,平常也以世子相待,准备再过两年便放他出去当刺史,任一方重镇。
陀罗尼是宇文泰的三子宇文觉,今年六岁,宇文泰次子宇文震早夭,所以三子宇文觉的排序仅次于长子宇文毓。
虽然年纪尚幼,但由于宇文觉生母是原来的北魏冯翊公主,宇文泰平日也对此子宠爱万分,娇生惯养,栽培得这孩子心高气傲,性子急躁易怒,好在阖府里上下都肯奉承讨好他,所以看起来也还乖巧。
祢罗突是宇文泰的第四子宇文邕,今年五岁,毗贺突是第五子宇文宪,今年四岁,二人的生母分别是宇文泰的两个鲜卑妾室。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幼,但长得比常儿高大强壮,性格坚忍,活泼好动,也颇为聪明好学。
宇文泰每每望着自己的这群儿子,便不由得喜上眉梢。
不要说高欢这辈子打不过他,就算他俩的相持战不能在这辈子结束,高欢的儿子们也决不是宇文泰儿子们的对手。
高欢的儿子,不是狂躁易怒,便是心性狡诈嗜杀,虽有才干,却不能成大事。就像高欢一样,硬碰硬地两军对垒,宇文泰只能自认下风,可是他宇文泰最过人的并不是武勇,而是心术。
只是,宇文泰的这些孩儿实在太年幼了,比不了高欢的儿子高澄、高洋、高湛等人已经长大成人,能带兵打仗。
宇文泰疼爱地拥着自己的几个幼子,居高临下地指点着长安城内星罗棋布的宫室与府第。
这座汉高祖刘邦营建的都城,经过七百多年的风雨和战乱摧残,已变成一个灰败肮脏、到处是残垣断壁的破旧城池。
从前的皇家猎场上林苑,变成了野草离离、遍布荒坟的杂树林。旧日汉武帝训练水军的昆明池淤塞发臭,漂满了水草菰萍,水色如墨,连带着整座长安的臭水无处排放,在九街九衢间到处横流,无论晴明雨雪,京城的街道上总散发着一股恶臭味,令人作呕。
即使如此,宇文泰也不打算重修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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