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暗如潮水席卷而来,两只动物妖灵缠斗的场景转眼就被拉到了远处。暗色中飘浮的微微光尘也变作了无数条飞掠的流星彗尾。李琅琊用袍袖掩着脸,一边抵抗着急速坠落的失重感,一边在扑面狂风中努力睁开眼睛——静静流淌的午间阳光点染着斗室,矮矮的床榻,床上熟睡的孩子似乎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化,自己依然好好地坐在床前,右手有点可笑地伸向空中,空无一物的手指还保持着捻起什么东西的姿势……崔夫人正移步过来,一脸困惑地询问着:“……您说什么鸟儿的羽毛?我没看到啊?”
李琅琊静了一静,忽然明白了——片刻之前,自己在孩子的衣领上发现了那根黑如夜色的羽毛,随口向崔夫人问及它从何而来。然而就在他回头、开口的瞬间,就懵然跌进了时空乱流的缝隙。黑衣的魔鸟、白衣的猫妖也好,幻之庭院的奔逃与猎捕也好,婴儿移魂的真相也好……都发生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弹指光阴!
他一时回不上话来,在那个暗夜幻境中看到的景象,能一一告诉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吗?她会相信这些骤然降临的“妖妄之事”吗?还是会徒然惊恐慌乱,于事无补?最重要的,自己能不能够完成,又要怎么完成“昆仑夫人”交付到肩上的沉重嘱托?
崔夫人和说话没头没脑的“账房先生”一时相对无言,还是安碧城款款上前打破了沉默:“……不如我把药方先写给夫人?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敢说手到病除,我们也想为小公子尽一点力哪……”
波斯人的语音忽然不太容易觉察地停了一停。就在温言软语的同时,他灵活的绿眼睛早瞥见李琅琊右腕上现出的突兀痕迹——像被捕兽夹狠钳了一下的青紫印子,又有点像手指留下的环痕,但这“手指”的主人想必是怪力可观……李琅琊好像刚刚反应过来腕间的疼痛,正悄悄拉下袖子遮住手腕。对上安碧城的目光时,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一声清亮鸟叫划破了湿润的青空,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黑翼小雀轻捷地掠过了水精阁的花窗——这颇有诗意的小景却引得李琅琊打了个冷战,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关上了窗。动作太急,牵动了腕间的痛处,他苦着脸把额头抵上窗棂,长长叹了口气。
他草木皆兵的反应惊动了埋首书堆的安碧城,一边继续快速翻动着书页,一边把一个小黑磁罐推了过去。“殿下镇静点嘛……要不要再上一次药?”
李琅琊依旧是愁眉不展:“哪里静得下来啊……亏得你还这么悠闲!我们找了这么多古书典籍,也没查到对付鬼车鸟的方法啊!要是她晚上再来抢小公子的魂魄,我们要怎么抵挡?”
安碧城的眼波忽然闪了一闪。“晚上?你怎么断定她一定是晚上出现呢?”
“呃?我也不知道啊……”李琅琊也迟疑了。“好像是下意识就说出口了,大概是因为,它追捕猎物的时间总是在晚上吧?还有我再遇到昆仑夫人的那个幻境,她说是昏睡孩子的意识深处,那里更是个挂着古怪月亮的永夜之地呢。”
“现在想起来,我们第一次遇到鬼车鸟化身的白衣女人,也是在黄昏天色里。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对你心生怀疑了,可是并没有现出怪物的本相来抢夺印章,而是在你头发里藏了羽毛,骗你把她带进崔家再动手……”安碧城眯起了眼睛,话不知不觉说得用力:“会不会是这样?鬼车鸟只有在昏睡的孩子的梦境中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因为那是她亲自制造出的结界?在现实中不管怎么变化蛊惑人,她毕竟还是力量有限,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我们能把她再次引到现实中来呢?”
“可她到底顾忌的是什么——这不也是我们一直想找到的线索么?不然就算引出了她,我们还是束手无策……”李琅琊坐了下来,手指在几本摊开的书页间划动着。“你看看,《玄中记》里说鬼车又名‘夜行游女’,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难道我们要想办法把她的羽衣藏起来,让她没法再飞?”
“在所有关于‘羽衣’的传说里,偷取羽衣就代表着婚姻的盟约哦——殿下你敢娶她吗?”
李琅琊沉默地翻开了下一本书。
“《白泽图》里有记载她的别号:‘九头鸟’或者‘逆鸧’。说她原本是生着十个头的怪物,后来被狗咬去了一个头,至今滴血……这一条比较重要,因为这个她才会忌讳狗吗?可我亲眼看到昆仑夫人用法术幻化出的狗也只能阻挡她片刻……我们到哪里去找《白泽图》里这样超凡脱俗的狗啊?”
——这下安碧城也回不出话了,两人各自占据着一个书堆发起了呆。
一片静默中,只听一串有点跑调的哼唱声由远及近,身披绣金黑袍的朱鱼挑帘子进了门。一边见怪不怪地绕开满地书卷,一边悠闲地搭着话:“你们不是去金城坊吊唁了吗?这么快就回来啦?有没有见到崔夫人?是不是替那位侧室抢回孩子啦?”
李琅琊头痛似地揉了揉额角。“……这个可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朱鱼你有把东西交到司马手上吗?”
“这个啊……”朱鱼为难地撅起了嘴。“今天真不巧,司马有急事去皇宫了。听说是司天台观测出明晚将有不祥天象,术士们都进宫准备禳解的仪式去了。所以我没找到司马啊。”
李琅琊的神色有点茫然。“什么不祥天象啊……北斗不见还是荧惑星犯太白了?”
朱鱼从衣领间小心地拉出了一段红绳,系在尽头的不是玉坠装饰,而是乌黑玲珑的一枚印章。他解下红绳交还到李琅琊手里,语气里颇有点不平。“我也打听了啊,司马家的道士姐姐故意不告诉我!还说什么她们忙得很,没空陪小孩子玩,要进宫去陪伴皇后明晚的斋戒呢!”
李琅琊无意识地握紧了印章,随口回答着:“皇后也要斋戒的话……大概说的是月食吧?日食则天子素服修礼,月食则中宫皇后素服修礼,也是从上古传下来的规矩了。”
“原来是月食啊!”朱鱼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起来。“那可真是最讨厌的天象!难怪她们要说不祥!我们金华猫是最崇拜月亮的一族,那样的话……我明晚也只能在家里睡觉,不能出门去玩了……”
一只凉凉的手忽然搭上了朱鱼的肩膀,安碧城的表情十分平静,眼中却亮着奇异大胆的两点火光。
“朱鱼公子啊,我和殿下想诚心拜托你帮一个大忙——明晚不能休息呀!”
“……啊?”
“作为回报,我们介绍一位黑猫美人给你认识哦~”
(二)
这是小暑节气未至的一个满月夜,天空无有一丝云絮,澄静得像不起风波的幽蓝海面。随着街市上人声消隐,夜色渐深,月轮慢慢升过树巅,升过楼宇,终于攀到遥不可及的高处,将闪烁着冰晶的月华铺满了长街。
金城坊外的粉墙上投着树丛的影子,像工笔在白绢上绘出重重摇曳舞动的墨竹。所以当墙下忽然多了一个黑衣的人影,倒像是在森林中急急穿行。绕过曲墙,转过坊门,人影斜穿到了金明门大街上。月光是沿途展开的匹练,那人影愈发显得孤独而突兀,像大好诗句中不合常理的一个标点。
急行的脚步带起了黑色的裙裾,那依稀是个女子窈窕的姿影,却是身上裹着黑衣,头顶蒙着披袍,掩去了容貌和表情,只专心护着怀中的什么东西,低头静悄悄地走着。
皎洁的圆月像面冷冰冰的宝镜,薄冰的镜面隐隐映着几抹恍如山水宫阙的影子。然而就在那虚幻的瑶宫之影背面,正慢慢渗出一点墨污般的痕迹。那痕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直至脱离了月面的束缚,像道拖着烟尾的黑色箭矢,幽暗无声,却又迅疾如风地飞射而下!
长达丈余的翅膀几乎遮蔽了月色,因为急速飞掠,长发都被烈风倒卷飞起,露出了那似人非人的面容——姣好的五官,狰狞的靛色纹饰,目光如同饥饿的猛禽……名为“鬼车”的妖鸟,正向着她的猎物俯冲,不可解的怨毒和焦灼也挟在狂风里兜头劈落。
地面上的黑衣妇人没有回头,虽然白月光的长街上照不出倒影,她却听到了半空中尖啸般的风声。她低头护紧了怀中的东西,一言不发地夺路狂奔。就在人面巨鸟快要扑击到她背影的一瞬,黑色的衫裙忽然如同蝉蜕般萎落一地,衣衫中人类躯体消失的同时,一只身姿矫健的黑猫从领襟中飞跃而出,无声无息地奔逃跳跃,三下两下就上了屋脊,借着屋瓦阴影的掩护一溜烟往西窜去。
鬼车鸟一击不中,也不再掩藏行迹,借着滑翔的势子斜剪而起,巨翅带起的风头扫落了一大片青瓦,但只有一半琉璃般跌碎在街心,另一半被击成了碎屑,裹挟在恶风中随着鬼车鸟一路呼啸,烟尘滚滚地卷向高处,向着屋顶上,月光中窜高伏低的黑猫追袭而去。
疾奔的黑猫嘴里好像衔着什么东西,就算狂奔中也透着小心翼翼……这个发现令鬼车鸟更加势在必得,她压低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屋脊拍击翅膀。靛青的瓦群,皎白的月色,这一刻长安西市鳞次栉比的屋檐之海,真个是满座衣冠似雪,独映出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飘移的黑影,像古画卷展开时一个异界的变相!
黑猫眼看已跑到了檐顶最高处,它忽然间改变了方向,没有向着前方另一片屋顶跳跃,而是猛地一折身子,好像消失到了高檐投落的阴影之中。而在前路尽头,沿着瓦势坐镇的一排垂脊神兽背后,忽地出现了一个蹲踞的人影。
他也不知在这凉月薄风的屋顶暗处藏了多久,一露头就正好与迎面俯冲的鬼车鸟打了个星火四溅的照面。来不及看清容颜,只看见那淡金色的头发被月色映得宛如流荡波光。他迎着罡风用力一扬手,扔出了一颗燃着焰头的小小火石……难道他想用这星星之火去克制张开巨翼的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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