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大十六开压花皮面精装的豪华书册,精细的荷兰纸散发出一股刚出厂的淡淡油墨味,如同一块沉重的墓碑般落在比森豪森男爵遗孀的胸前。
高贵的女士一边啜泣一边朗读用谦恭的安色尔体日耳曼语写就的两页献词。在友好的建议下,她略过了《两性关系比较史》——那是她亡夫的不朽荣耀——的五十个章节,将这本爆炸性巨著放进了一个意大利箱子里。
在同一主题的科学书籍中,比森豪森男爵的作品最为出众,甚至令人唏嘘。他的作品吸引了一众热情读者,被其影响的公众范围之广让那些最为严苛的学者都感到嫉妒。(缩编版的英文译本还曾是畅销书。)
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领袖们来说,这本书就是对恩格斯的激烈批驳;对于神学家们来说,这本书表明了一名路德教信徒想要在厌倦的沙地上勾勒出精致的地狱的决心;精神分析学家们快乐地在两千页文字的海洋中探究所谓的潜意识。他们揭示了难以启齿的信息:比森豪森已经堕落,他用客观的语言陈述了一个被腐化至极的激情所折磨的灵魂的故事。他在书里记叙了他所有的鬼混经历、春梦和不可告人的罪过,相当艰难却成功地对它们进行了升华,让它们发生在意想不到的原始部族。
人类学专家的小群体拒绝称比森豪森为同僚。可文学评论家们却给予了他最好的礼遇。他们一致认为比森豪森的作品属小说体裁,并且毫不吝啬地将他与马塞尔·普鲁斯特和詹姆斯·乔伊斯相提并论。据他们说,男爵致力于在妻子的房间中徒劳地寻找消逝的光阴。数百页停滞的纸张描述了一个纯净、脆弱而犹疑的灵魂是如何在充满男欢女爱的维纳斯山[1]和书生气十足的修道士居住的冰冷山洞间来回奔走的。
即便如此,当大家都平静下来后,比森豪森最忠实的朋友们还是在他的宅邸周围铺开了一张温柔的保护网,以阻止外界信息传入。在富丽而寂寥的房间内,男爵夫人虽正值中年,却丢掉了还没有褪色的结婚礼物。(她是一位已故著名昆虫学家和一位依然健在的女诗人的女儿。)
任何资质平庸的读者都可以从这本书的章节中得出不止一个令人恐慌的结论。比如,婚姻出现在遥远的过去,是被作为惩罚强加给违反族内通婚禁忌的两人的。囿于家庭的受罚者要承受严酷的绝对亲密关系,而其他人则置身事外,沉溺于享受最自由的爱恋,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比森豪森有着敏锐的嗅觉,他认为婚姻是一种符合巴比伦暴行特征的行为。在令人嫉妒的想象力的引领下,他向我们描述了幸福的前汉谟拉比[2]时期萨迈拉原始大会的情景。教众们生活得无忧无虑,大方地随机分配猎物和收成,带领着一群大家共同的孩子。不过,那些陷入不成熟或是不合法的占有欲的人将会受到惩罚,人们会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令人垂涎的佳肴带来的难以忍受的饱腹感。
从以上内容得出现代心理学结论就是男爵所做的工作,可以说这不费他吹灰之力。人类是一种对禁欲主义充满幻想的动物。婚姻起先是最完美的惩罚,后来却逐渐变成了一种神经机能病患者充满激情的活动,以及色情受虐狂不可思议的消遣。男爵并没有止步于此。他补充说我们的文明很好地系紧了夫妻关系的纽带。他为所有将婚姻变成修习的宗教叫好。经过不断地摩擦,两个灵魂要么日臻完美,最终完全被打磨光滑,要么只能粉身碎骨。
“从科学角度看,婚姻是一个史前磨坊,两块磨石没完没了地互相摩擦,直至生命尽头。”这引自作者的原话。他没有提及的是,与他如同多孔石灰一般温和的信徒的灵魂不同,男爵夫人拥有石英一般的秉性,她像女武神瓦尔基里娅[3]一样坚韧。(这时,寡妇孤身一人躺在床榻上,面对已经粉身碎骨的男爵那无法触碰的回忆,转动着放射状的冷漠棱角。)
如果仅仅讲述一位思想守旧的丈夫的个人疑虑和克制,比森豪森的这本书很容易遭到轻视。书中丈夫的疑虑令人感到压抑,他认为我们可以实现自我救赎,只要不去理会那些臣服于我们的他人的灵魂,这些灵魂承受着厌倦、伪善、卑微的仇恨以及危险的忧伤的伤害。最为关键的是,男爵的每一种漫无边际的说法都有一堆理论支持。在最不切实际的表述中,当我们看着他在幻想的深渊中急速坠落时,坠落者的手中却突然冒出令人无可辩驳的证据。倘若马林诺夫斯基[4]在马克萨斯群岛上的研究成果无法例证他书中提到的“陪睡待客”[5]现象,那么阿尔·特奥多尔森在拉普兰[6]寒冷小镇中的发现会为他提供支持。这一点毫无疑问。倘若男爵搞错了,我们必须承认科学会以奇妙的方式与他保持一致。他的作品中不仅有列维——布留尔[7]那充满创造性的充沛想象力、弗雷泽[8]的洞察力,以及威廉·艾勒斯的一丝不苟,偶尔幸运时还有弗朗茨·博厄斯[9]那极度的枯燥无味。
然而,男爵也会常常失去科学严谨性,取而代之的是几页如同浆糊一样的内容。书中有多个段落阅读起来相当困难,整部著作也因此获得了一种饱含情感的分量,尤其是写到维纳斯的虚假鸽子拍打着蝙蝠翅膀时,又或者是皮拉莫斯和提斯柏[10]的故事时,这两则故事好似分列两侧,合力啃噬着一堵厚厚的水果蜜饯墙。出于公平我们应该原谅这个男人的疏忽,毕竟他在磨坊里与一个磨人的女人过了三十年,而论性格的坚硬程度,两人可是相差甚远。
一些人的叫嚣令人感到惊愕且显得十分快活,他们认为男爵的这部作品是对世界史的一种全新梳理,且这种梳理披着色情的外衣。对此不予理会的我们同意一小拨精英人士的猜测:《两性关系比较史》是献给一位拥有特洛伊人的勇气的女性的恢弘家庭史诗。不计其数的混乱想法用谦恭的安色尔体日耳曼语收进长达两页的献词中,以此向这位完美的已婚女性致敬:她就是贡希尔德·德·比森豪森男爵夫人,婚前姓名为马格内堡——霍恩海姆女伯爵。
[1]维纳斯山是德国诗歌作品经常歌颂的一座虚构的山峰,相传位于德国哥达镇和艾森纳赫之间。爱情女神维纳斯便住在山上的洞穴中。进入维纳斯山往往代表着寻求无尽的沉沦。
[2]汉谟拉比(前1810—前1750),古巴比伦王国的第六任国王。在统一两河流域时期建立了中央集权政治,极力宣扬“君权神授”,颁布了《汉谟拉比法典》。
[3]女武神瓦尔基里娅(西语名称:valquiria),北欧神话中的人物,效力于诸神之父奥丁。
[4]马林诺夫斯基(1884—1942),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功能学派创始人之一,生于波兰,卒于美国。
[5]西语原文为prostituciónhospitalaria,是一种存在于某些原始部族中的古老习俗,当有客人留宿家中时,主人会让自己的妻子、女儿或者女仆陪睡。
[6]北欧一地区名。
[7]列维——布留尔(1857—1939),法国社会学家、哲学家、民族学家,法国社会学年鉴派的重要成员。
[8]弗雷泽(1854—1941),全名詹姆斯·乔治·弗雷泽,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宗教历史学家和民俗学家。
[9]弗朗茨·博厄斯(1858—1942),德国裔美国人类学家,现代人类学的先驱之一,享有“美国人类学之父”的名号。
[10]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所著《变形记》中的一对情侣。在一次幽会中,皮拉莫斯误以为自己的情人提斯柏命丧母狮之口,悲痛之下提剑自刎,喷溅的鲜血染红了身边的白色桑葚,众神听到其后赶来的提斯柏的哀歌倍受感动,决定让桑葚永远保持深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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