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每个人的性格,就它能够影响他人幸福的那一面而言,必定是由于它具有伤害或施惠于他人的倾向才会产生这影响的。
在公正的旁观者眼中,对企图或实际犯下不义表示适当的愤怒,是我们唯一可以对他人的幸福做出任何伤害或扰乱的正当动机。伤害或扰乱他人幸福,如果是出于其他任何动机,那它本身就是违背正义的行为,自应运用社会强制力予以遏止与惩罚。每一个国家或联邦的智慧,都尽其所能地力图运用社会强制力,在服从其权威的人民当中遏阻他们彼此伤害或扰乱彼此的幸福。它为了这个目的所确立的那些规则,构成每一个国家或联邦的民法和刑法。那些规则实际或应该建立在哪些原则基础上,是某一门特别的学问探讨的主题,这门学问显然是所有学科中最为重要的,但在此之前,也许是最少被钻研讲习的,这门学问叫做自然法理学。关于这门学问,我在此不想进行任何深入的探讨,因为那不属于本书的主题范围[10]。把绝不在任何方面伤害或扰乱我们的每一位同胞的幸福,甚至在没有任何法律保护得了他的那些场合也一样,当作神圣的宗教信仰给予尊重,这样的胸怀,是完全纯洁公正者的性格构成要素。这种性格,当发展到某一细腻关怀的层次时,本身总是很值得尊敬,甚至显得庄严神圣,而且几乎不可能没有其他许多美德相伴,包括对他人富有同情心,富有慈悲亲切之心,以及富有乐善好施之心。这是什么样的性格,大家都已充分明了,不需要多加说明。在这一章里,我将只努力说明,自然女神为我们的善行分配,或者说,为我们非常有限的行善能力的运用与方向,似乎已经规划好的那种先后轻重的顺序,究竟建立在什么基础上:首先说明自然女神依何种先后顺序把哪些个人托付给我们关怀照顾;接着说明自然女神依何种先后顺序把哪些社会团体托付给我们帮助。
我们将发现,在其他每一方面指导她如何作为的那一种正确的智慧,也同样在这方面指导她的推荐顺序。她的那些推荐,或强或弱的程度,总是和我们的善行究竟有多少必要性,或者说,和我们的善行实际会有多少帮助成正比。
第一节论自然女神按何种顺序把哪些个人托付给我们照顾
就像斯多葛派哲学家们(theStoics)常说的那样,每一个人都被自然女神首先且主要托付给他自己照顾;每一个人无疑在每一方面都更适合也更有能力照顾他自己,甚于照顾其他任何人。每一个人都更显著地感觉到他自己的快乐与痛苦,甚于感觉到他人的快乐与痛苦。前一种感觉是原始的感觉;后一种感觉,则是通过深思或同情那些原始的感觉而衍生出来的印象。前者可以被视为本体,而后者则是这本体的影子。
在他自己之后,他自己的家庭成员,那些通常和他生活在同一屋子里的人,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小孩、他的兄弟姐妹,自然是他最温暖的情感对象。他们自然是,而且通常也是,他的作为对他们是否幸福必定最有影响的那些人。他比较习惯和他们产生同感共鸣。他比较知道每一件事情可能让他们有什么样的感受,他对他们的同情,比他对其他绝大部分人可能会有的同情更为正确与坚决。简单地说,他对他们的同情,比较接近他对自身处境的感觉。
而且,每个人的这种同情心,以及各种依存于这种同情心的亲情,也被自然女神更强烈地导向他的小孩,甚于导向他的父母。他对前者的温柔慈爱,似乎通常是一种比他对后者的尊敬与感激更有活力的原始性能。我们在前面曾经指出[11],就自然的事理而言,小孩子的生存,在他刚来到这世界之后的某段时日里,完全仰赖父母的照料,但是,父母的生存并不必然仰赖子女的照料。在自然女神的眼中,一个小孩子,似乎是一个比老年人更为重要的对象,能唤起远为强烈,同时也远为广泛的同情。它应当唤起这样的同情。小孩子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或至少是希望无穷的。但是,就普通情形来说,在日薄西山的老年人身上,是没有什么可以被期待或指望的。童稚的柔弱,即使对残忍冷酷的人来说,也会触动他们的恻隐之心。然而,老年的羸弱,只有对正直与慈悲的人来说,才不会是蔑视与厌恶的对象。就普通情形来说,死了一个老年人,不会有什么人深感痛惜。但是,死了一个小孩子,很少不会有某个人为之心碎。
最早的人生友谊,在心灵最容易感受到友情时自然结交的友谊,是兄弟姐妹之间的那种友谊。当他们还留在同一家庭时,他们的心意相通、和睦共处,是家庭平静与幸福的必要条件。他们能够给彼此带来的快乐或痛苦,比他们能够给其他绝大部分人带来的还要多。他们的处境,使他们互相的体谅与同情,对他们的共同幸福极端重要;而由于自然女神的智慧安排,同一处境,使他们不得不彼此和解适应,也使他们彼此之间的体谅同情变得比较习惯常见,因此,也使他们彼此之间的同情变得比较强烈、比较鲜明、比较确定。
兄弟姐妹在各自分开成立他(她)们自己的家庭后,他(她)们的下一辈自然会被继续存在于父母辈之间的友谊联系起来。下一辈之间的情投意合,会给父母辈之间的友谊增添更多愉快的享受;而下一辈之间的倾轧不和,则会扰乱父母辈之间的友谊。然而,由于下一辈很少生活在同一家庭里,所以他们对于彼此的重要性,虽然胜过他们对于其他绝大部分人的重要性,却远远不如兄弟姐妹对于彼此的重要性。他们彼此之间的体谅同情,由于比较没有必要,所以也比较不习惯常见,因此,也就在比例上变得比较微弱。
堂、表兄弟姐妹的儿女们,由于更少联系,对彼此的重要性于是变得更小;当亲属关系越来越疏远时,亲属之间的友情会逐渐减弱、变淡。
所谓亲爱之情(affections),实际上无非是习惯性的同情。我们关心我们称之为“我们的亲爱感”的那些对象的幸福或痛苦;我们盼望增进他们的幸福,并防止他们受苦。这种关心与盼望,实际上,或者是习惯性的同情感,或者是那种同情感必然会引起的种种感觉。由于亲属们通常被摆放在一些会自然产生习惯性同情的处境中,所以,一般人期待他们之间应该有某一适当程度的亲爱感。我们通常发现事实上的确有这种亲爱感,所以,我们自然期待应该有这种亲爱感。因此,当我们在任何场合发现没有这种亲爱感时,我们会更觉得震惊。于是,确立了这样一条概括性的道德规则:彼此之间有某一程度的亲属关系的人们,总是应该按照某个模样相亲相爱,而如果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是另外一种模样,则其中必定有非常不妥当的成分,有时候甚至是某种邪恶的成分。对子女全无温柔慈爱的父母,对父母全无孝顺尊重的子女,会被认为是怪物,不仅是人们憎恶的对象,而且也是人们恐怖的对象。
即使在某个特例中,种种通常会产生那些所谓自然的亲爱之情的情况,也许由于某一意外的缘故而没有出现,然而,对前述那一条概括性道德规则的尊重,往往也会在某一程度内代替那些亲爱之情,并且产生某种虽然和那些亲爱不完全相同但非常相似的感情。[12]一个父亲往往会比较不那么喜爱他的一个小孩,如果由于某一意外的缘故,这个小孩自小便和他分开,直到长大成人才回到他的身边的话。这个父亲对他的这个小孩,往往会比较没有温柔慈爱的感情,而这个小孩对他的父亲,往往也会比较不那么孝顺尊重。兄弟姐妹们,如果分别在相距遥远的地方被养育长大,彼此亲爱的感情也同样会有变淡的倾向。然而,对于守分与正直的人来说,对前述那一条概括性道德规则的尊重,往往会产生某种虽然和那些自然的亲爱绝不相同,不过却非常相似的感情。甚至在他们分开的时候,父子间或兄弟姐妹间也绝非彼此漠不关心。他们全都认为他们应该对彼此付出,也应该从彼此那里获得某种亲爱之情的人;他们天天盼望有朝一日,在某一情境中,享受那种理当早已自然在像他们这样密切相关的人中间形成的友谊。在他们相逢以前,不在身边的儿子或不在身边的兄弟,往往是最受钟爱的儿子或最受钟爱的兄弟。他们从未犯错,或者,他们即使曾经犯错,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因此,那过错早就被忘记,被当作某种天真无邪、不值得搁在心上的恶作剧。他们听到的每一则关于彼此的故事或评价,如果是由秉性还算敦厚善良的人传达的,总是非常的讨人喜欢,非常的叫人中意。一个不在身边的儿子,或一个不在身边的兄弟,不同于其他平常的儿子或兄弟,而是完美无缺的儿子,或完美无缺的兄弟。对于将来和这样的儿子或兄弟亲切交谈时会有什么样的幸福享受,他们总是怀着最浪漫的希望与想象。当他们相逢时,一开始总是怀着如此强烈的意愿,很想在心中立即孕育出家人的亲爱之情构成的那种习惯性的同情,以至于他们往往幻想他们真的已经怀有那种同情,并且宛如已经怀有那种同情似的彼此对待。然而,时间与经验恐怕常常会使他们的幻想破灭。当他们彼此变得比较熟悉时,他们往往会在对方身上看到种种出乎意料的习惯、气质与性向,而对于这些新发现的习惯、气质与性向,由于他们彼此缺乏长久习惯性的同情,亦即,缺乏真正所谓构成家人的亲情的那种实质要素与基础,他们现在无法从容适应。他们过去从未生活在几乎必然会促成彼此从容适应的处境中,因此,尽管他们现在也许由衷地想要装出彼此从容适应的样子,但他们实际上已经是连这一点也无法做到。他们的日常会话与交往,很快变得比较不是那么让他们彼此觉得愉快,因此,也很快变得比较不是那么频繁。他们也许会继续生活在一起,彼此交换所有绝对必要的帮忙,并且在其他每一场合,彼此表面上也很亲切地问候致意。但是,那种诚挚的心情欢畅,那种甜美的心意相通,那种推心置腹的坦然自在,那种在长期亲密相处的人们的对话交往中自然会有的亲情交融的幸福,他们却很少能够充分享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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