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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第1页)

“我?”我伤心地又说了一遍,在她那令人神往的、无法形容的魅力的影响下,我的心又像以前那样颤栗起来了。“我?

请您相信,齐娜依达-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管您做过什么,也不管您怎样使我难堪,我都会爱您的,崇拜您的。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倏地向我转过身来,大大地张开了两臂,抱住了我的头,紧紧地、热烈地吻我。老天知道,这一告别的长吻是针对谁的,可我已经饱尝了它的甜密,我知道这样的亲吻再不会有第二次了。

“再见,再见,”我连声说……

她挣脱了身子就走了。我也离开了厢房。我无法表达我离去时的心情。我并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再会有这样的心情,可是如果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心情,那我就会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了。我们搬到城里了。我没能很快忘却过去,也没能立刻着手复习功课。我的创伤是慢慢地愈合的,不过说真的,我对父亲没有任何恶感。相反地,他在我的心目中似乎更高大了……让心理学家凭着他们的知识来解释这种矛盾心理吧。有一次,我在一条林荫道上走着,遇见了卢申,心里真有无法形容的高兴。我喜欢他那率直真诚的性格。而且就凭他在我心里唤起的回忆这一点,我觉得他是个可敬可亲的人。我向他奔了过去……

“啊呀!”他低声说,皱了皱眉头。“是您哪,年轻人!让我瞧瞧您。您脸色仍然发黄,可是眼睛里毕竟没有以前那种邪气了。您看来象个大人了,不象一条看家狗。这很好。嗯,您怎么样?在埋头用功吗?

我叹了一口气。我不愿扯谎,可我又不好意思说实话。

“喂,没有关系,”卢申继续往下说,“别害怕。最重要的是应该过正常的生活,别沉醉在迷恋中。否则,有什么好处呢?不管浪头把您卷到哪儿去,还不是一样糟。一个人哪怕站在石头上,也要靠自己的两只脚站得稳。我要咳嗽一下……

可是别洛夫佐罗夫的情况您听说过吗?”

“怎么回事?没有听说过。”

“他杳无音讯,不知去向了。据说,他到高加索去了。年轻人,这对您倒是个教训。全部问题在于不会及时抽身,冲破罗网。您似乎顺利地脱身了。要当心,可别再自投罗网了。

再见。”

“我不会陷进去了……”我心想。“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但是命中注定,我又一次见到了齐娜依达。

二十一

我父亲每天骑着马出去。他有一匹棕灰色带斑纹的英国良种马,脖子又长又细,腿也很长,它不知疲劳,生性凶猛。

大家管它叫爱列克特里克。除了父亲,谁也无法骑它。有一次父亲情绪很好地来到我跟前,他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他准备骑马出去,已经戴上了马刺。我请求他带我一起去。

“那我们最好玩跳背游戏,”父亲回答我说,“否则你骑着自己那匹德国马,是跟不上我的。”

“我会跟上的,我也把马刺戴上。”

“嗯,那也好。”

我们出发了。我骑着一匹黑色长毛矮种马,四腿粗壮有力,跑得相当快。诚然,当爱列克特里克快速奔驰的时候,它就不得不拚命地赶了。可我毕竟没有落在后面。我没有见过像我父亲那样的骑手;他骑在马上显得那么英俊、那么潇洒、那么灵活,甚至连他的坐骑似乎也有这种感觉,并且,还以他为荣呢。我们跑过了所有的林荫道,来到了一片少女地①,还跳过了几道栅栏(开头我不敢跳过去,可是父亲瞧不起胆小的人,于是我不再害怕了),两次涉过莫斯科河,我还以我们要回家了,何况父亲说我的马累了,可他忽然掉转马头离开了我,折向克里米亚浅滩那边,并且沿着河岸疾驰而去。我在后面拚命地追赶他。当跑到了一个堆得很高的旧木料堆跟前时,他倏地从爱列克特里克的鞍子上跳了下来,叫我也下马,他把自己的马缰绳交给了我。要我在木料旁边等他,而他自己却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我牵着两匹马,沿着河岸走来走去,嘴里骂着爱列克特里克。它一边走,一边不时地遥晃脑袋,抖动着身子,喷着鼻息,尖声嘶叫:等到我站住了,它就用蹄子轮流地刨土,还咬那匹德国马的脖子,刺耳地嘶鸣着,总之,它处处显示自己是一匹被惯坏了的pursang①。父亲还没有回来。河面上冒出一股令人难受的潮气;天空中悄悄地下起了#?飨赣辏在那些我感到非常厌恶的、笨重的?木料上面出现了许多小黑点(我在那些木料旁边走来走去,好多次了)。我烦躁不安,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一个芬兰族岗警,浑身也是灰朴朴的、头上戴着一顶样子像瓦罐似的很大的旧高筒军帽,手持一根长柄戟(我心想:莫斯科河河岸上为什么要设岗!),走到我身边来了,他把那张老太婆似的、满是皱纹的脸朝着我,低声说道:

“少爷,您牵着两匹马在这儿干什么?让我来替您牵着吧。”

我没有答理他;他向我讨烟抽。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再说,我也等得不耐烦了),我朝父亲行进的方向走了几步;后来我穿过那条小巷,走到尽头,在拐角上转了一个弯,就站住了。我父亲背对着我站在街上一座小木屋的一扇打开的窗子跟前,离我约莫有四十步远,他把胸部靠在窗台上。在那座小房子里坐着一个穿黑色连衫裙的女人,半个身子给窗帘遮住了。她正在跟父亲谈话,这个女人就是齐娜依达。

我愣住了。说真的,这件事我怎么也没有料到。我第一步就打算逃开。“父亲会回过头来的,”我心想,“那我就糟了……”可是一种古怪的情感,一种比好奇心更强烈,甚至比妒忌、比恐惧强烈的情感,阻止了我。我开始观察着,聚精会神地细听着。父亲好象坚持着什么主张。齐娜依达不同意。

她那张脸现在还历历在目。这是一张忧郁、严肃、俏丽的脸,脸上流露出无法用笔墨形容的忠贞不渝、悲伤、爱恋,以及某种失望的神情,我简直找不出别的字眼来描绘了。她说的都是些单音节的字,她没有抬起眼来,只是莞尔微笑——顺从地、固执地微笑着。单凭这一微笑,我就认出了我那从前的齐娜依达。父亲耸了耸肩。整了整头上的帽子——这些动作一直是他表示极不耐烦的特征……接着我听到了这句话:

“Vousdeezvousséparerdecette……”①齐娜依爱达挺直了身子,伸出一条胳膊……忽然在我的眼前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父亲忽然举起那条他用来拍掉自己常礼服下摆上灰尘的短皮鞭,接着我听到了他在她那裸露到臂肘的胳膊上猛地一抽的鞭打声。我勉强地忍住了。没有喊叫起来,可是齐娜依达全身一震,默默地瞥了一下我的父亲,慢慢地把自己那条胳膊举到了唇边,吻了一下胳膊上那条发红的鞭痕。

父亲把那条短皮鞭扔在一边,急忙跑上台阶冲进木屋里去了……齐娜依达转过身去,张开两臂,把头向一后一仰,也从窗口走开了……

我惊呆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心里怀着困惑莫解的恐惧跑回去了。我穿过了小巷(差点儿把爱列克特里克放走了)返回到河岸上。我什么都弄不清楚。我知道我那一向冷静沉着的父亲有时也会大发脾气,但是我毕竟怎么也无法理解我所看到的这一情景……可我这时还感觉到,不管我活多久,要我忘记齐娜依达的这一动作、她的目光和微笑是永远也不可能了。她的形象,这个新的、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的形象,永远铭刻在我心上了。我茫然望着河面、眼泪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她挨打啦,”我心想,“挨打啦……挨打啦……”“喂,你怎么啦,把马给我牵来!”在我身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我机械地把缰绳交给了他。他一纵身就骑上了爱列克特里克……这匹冻僵了的马举起了前蹄,向前跳了一个俄丈半……可是父亲很快就制服了它;他用马刺刺了一下它的腹部,拿拳头揍了一下它的脖子……“哎哟!短皮鞭没有了,”他嘟哝了一句。

我起记了刚才这条短皮鞭的刺耳的抽打声,不禁哆嗦了一下。

“您把它放在哪儿去了?”过了一会儿,我问父亲。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策马往前疾驰而去。我赶了上去。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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