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问我,这么多年来你跑到世界各地的书店去找书,那你最喜欢的书店是哪一家?
我发现这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任性、杂食的买书人通常花心而且博爱,他们可能因为不同的理由同时喜欢许多书店。有的书店因为阳光明亮充足,进门之际就有好心情;有的书店因为藏书丰富,登门如入宝山;有的书店选书冷僻诡异,浏览书架彷若天启;有的书店因为店东迷人,造访书店像是探望老友;有的书店通宵营业,深夜寻芳别有夜店之趣;而有的书店受人喜爱的理由甚至可以和书籍不太相关,譬如你如果来到伦敦诺丁丘(NottingHill)着名的「厨师书店」(BooksforCooks),你的第一印象不是琳琅满目的美食书籍,而是书店后方传来的阵阵咖啡与面包的香气,这是一个书店里的展示中心,每天有三道菜的美食午餐供应,其他时间也有咖啡与糕饼;这又是名厨新书发表的场地,名厨发表新书,干脆直接动手做给你吃,难道还要多费唇舌来「讲」吗?这众多踏入书店的「理由」,若要我只能光挑一家,心里上总觉得左右为难。
但如果你要我挑一个最喜欢的「买书城市」,我倒是胸有定见,我会说,伦敦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买书城市。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可能某些纽约或东京的爱书拥护者会感到不能同意,特别是那些曾经留学日本、流连过神保町旧书街的东京游子,他们根本无法相信世界上有比东京更好的买书之地(的确,你到哪里去找一个比神保町更集中、更丰富的「本屋町」?)但是,在我有限见识的偏见里,英文书累积的质与量更胜于日文书(没有对任何其他语言不敬的意思,只是英语世界实在是太可观了),而英国书店独特的素质和气质,以及分工之细腻,在我的经验里,都是举世无双的。
话说在那个还没有网路让你悠游书海的时代,买书的人常常得要天涯海角去寻找一本他心中的书籍,这个时候,一定有某种力量会把他带来伦敦。
二十年前,我也是以同样的理由来到伦敦。那时候,我心中有一些渴望搜寻的书籍,我刚刚对「旅行」这个题目感到兴趣,我本来觉得我读的旅行文学是够多的,甚至不自量力想要写一本关于「旅行的形上学」的书,只是意识到也许可以再对旅行史下点功夫,再补充一点论据,因而又展开一些资料搜集的工作。没想到,每一本书都指向很多书,每一条线索也都指向另外一条线索,我发现「该读的书」实在太多了。埋头找书,一找就是二十年过去,原来想写的书也完全变成另一个面貌了。
这些值得再找来读的书有很多都是百年前出版的,早已绝版于市面;我偏居台湾孤岛,很多书无缘找到。好在我有一位图书馆姐姐,她当时正在美国读博士,有些书就拜托她通过「馆际交换」的方式帮我借出,再经过「分次影印」,让我有机会一睹庐山真面目。但对爱书人而言,一本影印来的书,终究不如拥有一册老老实实印刷装订的书来得心里踏实;我心中也忍不住怀藏着一份「必得书单」,希望有一天能在某地得见芳踪。
怀着这样一份祕密书单,每到一地,我就到新旧书店去碰碰运气(新书店是希望有时候遇见某些旧书有新版的机会,旧书店就是希望遇见昔日出版流通的某个版本),陆陆续续也搜集到了一些,然后我就来到了伦敦。伦敦最有名的旅行书专门店当然就是「史坦福书店」(Stanford's),我第一站来到史坦福,只见四层楼面满满放着旅游指南和地图,这真是足以激起浪游四方热情的去处,你不断听见寻书者正在询问店员某一个特殊旅行地点的相关资料,而我也听到识见不凡的店员正耐心向顾客解释:「旅游指南的合适与否要看您的旅行方式,如果您是一切自己来的背包客,我诚心建议您采用这本…。」
尽管书店库藏美不胜收,但这不是此刻我想要找的书店,史坦福书店关于旅行文学的收藏仅限于一楼的左厢,而且全部只选新书,对于我这种专找「死人作者」的考古癖并不合用。但我在店中找到一本书叫做《伦敦的书店》(TheBookshopsofLondon:TheComprehensiveGuideforBookLoversinandaroundthecapital,这本书原来是大英图书馆出版的,我原有的书被朋友借走,一去无回,如今我手边的版本是一九九九年的新版,改由MainstreamPublishing出版),书中分门别类对伦敦及近郊各家书店做了详尽的介绍,对企图在伦敦书海中漫游的人非常好用(日本东京也有一本名叫《东京书地图》的书店指南书,对东京大小书店都有解说,更附地图,极为好用,我已经买过至少五个版本了)。
这本书店指南把我带到一家小书店叫「旅行者书店」(Travellers'Bookstore),这家如今已经不再的书店位于西肃庭(CecilCourt),一条迷人的步行小街道,离大书街查令十字路(CharingCrossRoad)不远,两旁满满都是古董店和古书店。我沿着窄小的木造楼梯爬上二楼,进门赫然看见当时绝版多时的斯文.赫定(SvenHedin,1865-1952)的《我的探险生涯》(MyLifeasanExplorer,1925)的复刻版就摆在平台最显着之处。
它与众不同的库藏与选书,让我一下子就相信我来到正确的寻书之地。书店除了我并无其他顾客,我很难不和站在柜台后面顶着大蓬头的年轻女经理四目相视(加上眼镜,我们算是八目对望了),我和她打了个招呼。这位穿着有点像三毛、带着流浪气质的看店小姐露出轻松的笑容说:「我让你自己浏览,但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忙,随时告诉我一声。」
我在拥挤的书架中钻进钻出,这果然旅行文学的专门书店,新书旧书并陈,热门冷门兼收,数量与种类都多到令人惊奇。我的确找到书单当中的几本书,还选了若干我本来不知道的一些其他旅行叙述。当我把一叠高高低低的书抱到柜台结帐,女经理吐了一下舌头,轻呼说:「老天爷,你是世界哪个角落来的?」我苦笑说:「一个不容易找到书的地方,难得看到这些书,忍不住都想买,我还想问妳书店卖不卖呢。」
「你如果想要,我就卖给你。开个旅行书店的缺点就是,你从此没时间去旅行了。」她也开起了玩笑。
结了帐,我又说我正在旅行,带书不便,拜托她帮我寄书,她抱着一堆书进到小房间去秤重量,再钻出来告诉我邮资,还加上一句:「我们不收处理手续费。」我向她道谢,又把口袋里的书单拿出来,问她:「妳知道我有可能在什么地方找到这些书吗?」
女经理看着书单,说:「哇,这是什么?你要写一部旅行探险史吗?」她开始细数其中的书目:「这本书我见过的,也经手过几本,最近没见到踪影;这一本书当年印得很多,也许你多跑几家有机会遇见;哇,你书单中竟然也有这本,好家伙,这可难找了,大英博物馆旁边有家卖罕本的古书店也许可以问得到,但他们可能会向你开口要两百英镑…。」
我知道我是碰到行家了。我说,不然这样,莎拉,我可以叫妳莎拉吗?我把这份书单留下来给妳,别担心,我还有一份,我也不着急,如果妳们书店收购书的时候,恰巧看见书单上的任何书,任何书,妳都帮我留下来,请妳给我一封信,告诉我价格和运费,我把钱寄来,妳就把书给我,这样可好…?
我提议把我手中想寻找绝版书的那张书单交给旧书店,如果他们在收购旧书的过程中发现其中的书,就写信报价给我,我会尽力去买。
「成交。」名叫莎拉的女经理接过书单,一面笑嘻嘻地说:「我很乐意有你这位顾客。」我也充满丰收心情离开这家位居伦敦僻静之处的「旅行者书店」。
回到台湾不久,书店的莎拉就捎来好消息:「我们最近收到一部二手的查尔斯.道谛(CharlesDoughty,1843-1926)的《古沙国游记》(TravelsinArabiaDeserta,1888),一九三七年兰登书屋(RandomHouse)的版本,精装上下两册,总页数超过千页,书前有「阿拉伯的劳伦斯」(T。E。Lawrence,akaLawrenceofArabia,1888-1935)的序言,书况绝佳,而且,好消息,书价只要十英镑,但连同运费我得要收你十五英镑,你意下如何?」
我回传真说:「非常感激,十五英镑简直就像偷到一样。我随信附上汇票一纸,收到后请即寄书给我。又及,书单上其他的书也请费心…。」
书店陆续找到若干我要的书,我也陆续开列了新增的书单,这样一来一往,不知寒暑,转眼竟过了十年。十年间,每次收到书店的来信,都让我对他们的专业知识与服务热忱感到佩服,找到的书大抵书况良好,而所报的价格更是合理至极,我的经验简直就和写《查令十字路八十四号》(84,CharingCrossRoad)的海莲.汉芙(HeleneHanff,1916-1997)是一样的了。
但在九十年代末的某一天,莎拉给我来信说:「在这样万物价腾的时代,特别是不可忍受的房租,经营这样一家特殊兴趣的旧书店看起来是有点荒谬了,我很遗憾地要告诉您,下个月要我们关门了…。」她又说:「也许未来我们会改用邮购服务或网路书店的方式继续经营,但那目前也只是个也许,我们手头上并无具体的计画…。」
几年后我又来到伦敦,信步再走到西肃庭(CecilCourt),「旅行者书店」已经换了另一个店招,小街道两旁的旧书店也慢慢都变成卖珍本罕本的古董书店,那是收藏者的世界,不再是读书人的地方了。像一切我曾拥有的美好事物一样,这家曾经对我有特殊情谊的书店也是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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