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上,治人者为凡人,被人治者亦为凡人。凡人欲治凡人者,有如汪洋之上,无舟欲救溺水之人。惟有祈请为浮宝,即拯救溺水者所必须之舟船也。”
樱园是一位博学的人,以真渊②、宣长③的国学为其根本,汉学领域饱读经、子、百家,佛典方面则熟知大乘、小乘,甚至对于兰学④也有所涉猎。樱园曾立志对内昭皇道,对外扬国威。可当彼理⑤来航时,当政者束手无策,却要把攘夷论转为倒幕⑥工具。樱园对当政者的这些权术深感厌恶,后来遁于世外,潜心研究幽玄之学。
他祈求神世复古,不满足于真渊、宣长等人对古典的解释,决心依据古典来阐明古神道,匡正世人心,使这个世界恢复为清明神世,以得天佑。也就是说,要实行古道,实践复古。他甚至还谈到了“希腊的苏格拉底”,表示赞赏这样的说法:道原本为无道之国所倡导,皇国虽然无道,却反而比之更为出色。
①江户时代诸藩为教育本藩子弟而设立的学校,也叫藩校和藩学校。
②贺茂真渊(1697-1769),江户时代的国学者,著有《万叶考》等书。
③本居宜长(1730-1801),江户时代的国学者,著有《古事记传》(1798)、《古今集远镜》(1794以前)和《源氏物语玉小栉》(1796)等书。
④自江户中期起,以荷兰语为工具研究西洋诸学科的学问。
⑤彼理(1794-1858),美国人,1853年率领美国舰队远航日本,迫使江户幕府打开门户与其通商。因其所率军舰均为黑色,议事件亦被称为黑船事件。
⑥江户末年,日本在野势力提出推翻幕府,还政于天皇。
神之道,就是祭政一政,奉侯现世人神天皇,与奉侯彼世的远古天神是一致的,祭祀都应该秉承神命而行,而秉承神命就要竭尽虔诚,这就只能依靠祈请。
这位热心的敬神家在其一生中,培养出了以太田黑伴雄为首的众多纯洁的信徒,这些门徒悲叹樱园故去时的情形,甚至可以与围着涅磐了的释迦的那些弟子相提并论。
今天,在先师故去三年之际,太田黑伴雄净心洁身,以一种紧迫的心情,进行这次祈请的神事。
颁布王政复古的诏书时,已经隐约看到了先帝孝明天皇的攘夷圣志得以实现的曙光。但天日却骤然间阴沉下来,随着年月的流逝,愈加推行开明政策直至今日。明治三年,原公爵、现亲王满公能久王被敕许赴德国留学。在这一年的年末,庶民佩带刀剑也被加以禁止。明治四年,准许剪发和废除刀剑,与外国陆续签定条约。去年明治五年则采用了阳历。今年正月,设置了以镇抚民众为目的的六镇台,大分县却发生了动乱。社会正向着与先师提出的政事之本义完全相悖的方向发展。与其说社会是在发展,倒莫如说正在倾倒、崩溃。希望落空,人心慌乱,污浊取代了清纯,鄙俗战胜了高雅。
倘若先师在世看到这一切,他会作何感想呢?倘若先帝在世御览到这一切,又将如何决断呢?
太田黑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明治四年,当岩仓公爵出巡欧美时,同行的副使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等人在船上屡屡进行的关于国体变革的争论。副使们极力主张,为了与欧美列强对峙,日本理应实行共和制。
另一方面,由于明治五年神祗省改为教部省,接着又废止教部省而设置社寺局,使祖传的神社降格于和外来的寺院等同的地位,从而使得先师所倡导的复古与祭政一致的主张,几乎失去了实现的希望。
……现在,太田黑正要进行两项祈请。首先是加屋霁坚的志向,即所谓“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
加屋想模仿明治三年萨摩藩武士横山安武士壮烈的死谏,全依靠进言,刀不血刃地制伏对方,在提交建议书后立即自刃,以死谏来达到目的。可他的同志们却对死谏的实际效果表示怀疑。
第二,当死谏不被采纳时,是否可以“夜暗挥宝剑,当道奸佞除”。太田黑也认为,如果神意就是如此,也就只能挺身而出了。
《祈请考》中建议以神武天皇曾使用过的坛酒或糖稀法来进行这项神事,可太田黑却依据从宇土的住吉神社传过来的伊势大神宫系统的祈请秘法,先把事先选妥的桃树枝削好,再剪下美浓纸粘附在上面做成纸幡条,然后写出留待答复承诺与否的咒文。
接着,再把写有“以死谏当道,恶政须革新之事,可也”的纸条一张,与三张“……之事,不可也”的纸条分别揉成纸团,使它们分不出哪个是可,哪个是不可,并将其置放在案桌之上,然后从前殿走下台阶,又从阶梯上到正殿,恭恭敬敬地推开大门,在正殿里那白昼的黑暗中曲膝而行。
烈日当空,正殿内暑热难当,蚊虫在暗处嗡嗡作响。阳光照到正在正殿门口叩头的太田黑的净衣下摆上。白色祭服的生绢裤裙沐浴着身后的阳光,宛若折叠起芙蓉一般。太田黑先诵读了大祓之辞。
神镜在幽暗之中泛着黑色的光亮。就像清晰地感觉到正从额头流向太阳穴的汗珠在耳边爬行一样,太田黑实实在在地感到,在这暑热难耐的黑暗中,神明正注视着自己。他觉得,叩击着自己心房的鼓励,直接变成了神的鼓励,在这正殿的四壁轰然作响。因暑热而困惫不堪的身体,期待着眼前那块全身心向往着的幽暗之中,有一种看不见的清纯,如同清澈、凉爽的泉水一般汩汩流出。
太田黑挥舞纸幡时,纸幡发出了恍如鸽子拍打翅膀的声响。他先用纸幡在案桌上左、右、左地摆动了几下,以示洁净,然后静下心来,将纸幡轻缓拂过案桌。
四个纸团中,有两个被粘在纸幡上离开了案桌。他打开这两个纸团,迎着门外照进的光亮,清楚地看见一个纸团的皱折之中的“不可”二字。另一个也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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