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法院审判官的办公室里,几天来人们也在一直谈论着那个话题。可是一到6月,由于每天都要忙于应付接踵而至的诉讼案件,便没人再去整天谈论管辖范围以外的事件了。不过,审判官们早已了解到被报纸的新闻报道所隐瞒着的真相,他们相互交换着得到的信息。高级法院院长须川还是一位剑道家,法官们清楚地知道,他非常同情“5·15事件”的被告们,可大家谁都不敢提起这件事。
如同夜晚的海浪撞击着沙滩,事件也接二连三地从远处奔涌而来。海面上的三角形波涛飞溅着细小的白色浪花,转瞬间冲到岸边,高高地倒卷起来,又飞溅着往后退去。本多回想起自己19岁那年,与清显和暹罗王子们一起躺在镰仓的海滩上眺望着涌上来、又退回去的浪头时的情景。可是,要说起事件的波涛,沙滩却没有一点责任。它的任务,只是百折不挠地把波浪推回到大海里去,像是决不让波浪漫溢到陆地上来。它要把那些从庞大的恶的海洋中奔涌过来的浪头,一遍又一遍地推回到原来的死和悔恨的领域里去。
①1932年年初,由14人组成的右翼法西斯团体血盟团暗杀政界要人的事件。在一批激进的海军军官支持下,该恐怖团体提出一人杀一人的口号,于同年2月9日暗杀了前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于3月5日暗杀了三井财团理事长团琢磨,于5月15日暗杀了首相犬养毅等。
在什么是“恶”,什么是“罪”这个问题上,本多认为,就本质而言,这不应由自己来考虑,而应当以国家的正义为标准。在他的内心深处,恰如柠檬的汁液渗入脏手的皲裂中一样,某种散发出浓郁香气的刺激因素,正隐身于他所认为的“罪恶”之中。或许,这是清显遗留下来的难以摆脱的影响。
尽管如此,这种“不健全”的观点,并没有严重到必须要与之进行战斗的程度。相反,本多那富于理性的性格,倒让他缺乏那种使正义成为其正义的狂热信仰。
6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法庭意外地早早闭庭,本多回到审判官办公室后,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脱下镶嵌着紫线的黑色法官帽和由黑底的前胸披往肩后的绣有紫色蔓草花纹的法衣,打开形似桃花心木佛坛的那座西服立柜,将衣帽放了进去。接着他站立在窗边,直愣愣地抽起了香烟。
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我已经不年轻了,”本多在想,“我不去考虑别人的看法,按照自己的意图处理工作,而且做得恰到好处,这也是我的一种满足。在专业上,自己也已经成了老手。自己在手掌心里稍稍捏动黏土,就会让它很自然地成为所希望的形状。……”
他轻轻地摇摆着脑袋,想要回忆出就要忘却掉的刚才一直注视着的被告面孔,可那张面孔却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检察院占据了三楼南侧沿河的几个房间,因此审判官办公室的窗户就朝向了北面,窗外的景色阴沉沉的,目光所及之处大多是拘留所。
为了使被告出庭时不被外面的人看到,法院和拘留所之间用一堵红砖墙隔了开来,一条长廊穿过那堵墙,把法院和拘留所连接了起来。
本多注意到墙壁的油漆因为潮气而积起了水珠,他想通通风,便打开了窗子。眼前红砖墙的那一边,是拘留所用白砖砌就的一栋栋二层楼的监舍。在楼与楼之间的分界处,有一个比它们高出一层、形同牧场的饲料青储仓一般的监视岗楼,那里的窗子上没有铁栅栏。
拘留所的瓦屋顶和那个放烟天窗的小瓦顶,全都被细雨濡湿了,宛如砚台似的现出了黑黢黢的光亮。在它的背后,还有一根大烟囱孤零零地指向细雨濛濛的天空,本多正眺望着的窗外景色,从那里起就被遮掩住了。
拘留所的墙壁上很有规律地开着窗户,每一个窗户都被白色的铁栅栏和围板围了起来。在那些窗下,被细雨濡为肮脏的衬衣颜色的白砖墙面上,醒目地写着阿拉伯数码:30、31、32、33……而且,一楼窗下的数字和二楼窗下的数字都错开一号,在二楼32号的数码下方是一楼的31号监室。长方形的换气孔排列成一行,在一楼相当于地板的位置上,还有一排掏粪口。
本多忽然想道,刚才那个被告会在哪个监室里呢?审判官是无法知道这些的。被告是高知县的一个贫苦农民,他把女儿卖到了大阪,可得到的钱却连讲好的一半都不到。一气之下,他前往娼家论理,反倒被当面辱骂了一通,便动手打了老鸨,失手把她打死了。不过,被告那张岩石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却是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缕缕青烟,从本多的指间有气无力地飘散在雨雾之中。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世界里,这香烟就成了宝石般珍贵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在被法律隔绝开的两个世界的价值对比中,存在着一种极其不合理的因素。在那个世界里,香烟的美味简直无以伦比,而在这个世界,香烟充其量只是借以消遣的无聊玩艺儿罢了。
从这个窗子望去,常常可以看到在一栋栋监舍围成的院子里,有一些被划成扇形的囚犯放风场地。大部分放风场地里都有两三个身着蓝色囚衣,剃着泛出青色的光头的囚犯在那里或是做操,或是转着圈跑步。可今天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放风场地犹如鸡都死绝了的养鸡房一样寂静无声。
这时,像是用力关上木板套窗的声响刺破湿漉漉的沉默着的景色,在窗子下方进裂开来。
紧接着,沉默又包裹住了这个声响。雨丝被微风拂起,恍若粉粒一般落在本多的眉间。就在本多想要关上窗户时,他的同事村上审判官在另一个法庭闭庭后,也走进了这个房间。
“刚才,我听到执行死刑的声音了。”本多忽然分辩似的说道。
“最近我也听到过,那可不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玩艺儿。把刑场放在离围墙那么近的地方,真是个糟糕的设计。”村上边收拾着法衣边说,“这就去食堂吧。”
“你今天带的什么午饭?”
“还是池松的盒饭呗。”这位审判官同事答道。
两人穿过郁暗的走廊,向同在三楼的高级官员食堂走去。当然,这是一顿边吃饭,边谈论案件的午餐。挂着写有“高级官员食堂”几个大字牌子的门扉上,新兴艺术派①蜿蜒起伏的彩色玻璃,在室内灯光的辉映下闪烁着光亮。
食堂内排列着10张三尺宽的大桌子,每张桌上都放着茶壶和茶碗。本多向先到的人群中望去,想看看高级法院的院长是否在那里面。为了与审判官们交谈,院长常常特意来这里吃午饭。每当这时,管理食堂的那位善于逢迎的中年妇女,就会赶紧把一只特别的小壶送到院长面前。这小壶里装的不是茶水,而是酒。
院长今天没到这里来。
本多与村上对面坐下,从盛食物的叠层食盒中取出装菜的部分。由于总是被下半段的米饭的热气所蒸熏,菜盒底部的红漆都脱落了。粘在上面的饭粒让本多觉得不悦,他认真地用手指把那些饭粒拈进嘴里。
①以植物的枝叶及蔓藤的曲线为其特色,应用于建筑和工艺领域。19世纪末期兴起于比利时和法国,后波及到德国和澳大利亚等国。
村上看着本多这种习惯性动作,笑着说道:
“你小时候,每天早晨,也把米粒供奉给那个在盘坐着的腿上放着蓑衣和斗笠的农民小铜像,并且向它叩拜吧。我也是那样。哪怕有一颗饭粒落到铺席上,也要把它捡起来吃下去。”
“大概武士们也在为自己的不劳而食感到心中有愧。现在这种教育也还在继续着。你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还是用我家老爷子的那一套呗。”
村上爽快地答道,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村上觉得,作为审判官,自己的面部缺少一种威严。为此,他曾在鼻下蓄过胡须,却又因为前辈和同事们的嘲笑而剃掉了。他喜欢阅读文学作品,经常谈起这方面的话题。
“奥斯加·王尔德曾经说过,在今天的世界里,没有单纯的犯罪,都是出于需要才犯罪的。从最近的案件看来,我也常有这样的想法。作为审判官却这样想,是要丧失掉当审判官的资格的。”村上说道。
“是啊。也可以说,犯罪是社会问题的自然延长,社会问题则结晶于犯罪,很多案件都是如此。尽管那些案犯几乎都不是知识分子,自己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却体现出了这样的问题。”本多慎重地回答。
“东北地区的农村好像非常贫穷呀。”
“幸亏我们法院管辖的地区还没那么严重。”
自大正2年以来,大阪高级法院所管辖的地区包括大阪、京都、兵库、奈良、滋贺、和歌山、香川、德岛、高知县等二府七县,大多是一些富裕地区。
接着,两人又谈起了日益增多的思想犯,以及检察院对此所持的态度等问题。在谈论这些问题时,本多的耳底还在回响着刚才行刑的枪声。这枪声像是木材散发出的清新香气,使人神清气爽,唤起了木匠的满足感。本多的食欲很好,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里,好像嵌进了一柄精妙的水晶橛子,它阻止了那声枪响给他带来不悦的感觉。
这时,高级法院院长须川走了进来,大家都向他注目致意。管理食堂的中年妇女赶紧去取小茶壶。院长在本多和村上的近旁坐了下来。
这位红脸膛、大块头的剑道家还是北辰一刀流①的教士②,担任着武德会的顾问。由于每逢训话时他总爱引用“五轮书”③,所以人们在背后都说那是“五轮法学”。他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所作出的判决也很有人情味。每当管区内举办剑道大会和比赛大会,都要请他去致祝辞,他也总是欣然前往。这样一来,他与神社就自然而然地结下了缘分,每逢盛大祭日,他就成了那些与武道有关的神社的座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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