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或医生。不过,她确实相当懒呢。
最好什么打算也不讲。听起来很傻的。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有时会受外界影响而忽发奇想——那些没有工程师署名的房屋,从城里回家的人群,他们比肯辛顿单身的教士更有权势,比基尔曼小姐借给她的任何书更有教益,会刺激一个人的潜意识——沉睡在流沙似的心灵底层,笨拙而羞涩;一旦受外界的刺激,便会冒上来,犹如一个小孩突然伸出胳膊;一种冲动,一种启示,产生的效果是永恒的,可是眼下,又沉到流沙似的心灵深处去了。她得回家了。她必须穿得端端正正,去吃晚餐。现在几点钟了?哪儿有钟呀?
她向舰队街望了一下。然后,向着圣·保罗大教堂走了几步,怯生生的,仿佛蹑手蹑脚,在一栋陌生的屋子里秉烛夜探,东张西望,提心吊胆,生怕主人突然打开卧室的门,问她来干什么;她不敢踅入那些离奇的小巷,有如在陌生的屋子里,不敢碰开一扇门,那可能是卧室或起居室的房门,也可能是通向贮藏室的门。事实上,达洛卫家没有人天天到海滨大街来,所以她是个开拓的先锋、迷途的羔羊,富于冒险精神,而又信任别人。
她的母亲觉得,女儿在许多方面是极其幼稚的,仍然像个小孩儿,喜欢玩偶,爱穿旧拖鞋,简直是个小娃娃。这使她显得更可爱。但是,话得说回来,达洛卫家的人并不都是天真无邪,而是历来有为公众服务的传统。拿女性来说吧,家族里就出了修道院长、大学校长、中学校长,以及各种显要人物——其中没有一个才华出众,却都是显赫的。此刻,伊丽莎白继续向圣·保罗大教堂走了几步。她喜爱这一带热闹的景象,感到有一种融洽的气氛,人们好像兄弟姐妹,亲密无间,还有母爱哩。这使她觉得舒服。不过,周围实在喧闹,震耳欲聋;忽然,响起了尖利的喇叭声(失业者在结队游行),在一片噪声中回荡,宛如一阵军乐,为行军的士兵们伴奏;然而,倘若失业者快死了——倘若有个妇人奄奄一息,终于完成了人生至高无上的庄严使命——死亡,那时,任何旁观者要是打开死者房间的窗子,向下俯视舰队街,那喧嚣的噪声,那一阵军乐,将意气风发地冲击他的耳鼓;这闹声对人间一切是淡漠的,因而有抚慰的作用。
这种作用是无意的。人们从闹声中并不觉得有何利害关系,也无命运之感;正因为如此,它起了抚慰的作用,即使对那些注视着垂死者脸上即将寂灭的表情而目眩神迷的人们,也不例外。
人们的健忘可能令人伤心,他们的忘恩负义也许会腐蚀别人,然而这种噪声,年复一年无休止地喧腾着,将吞噬人间一切——(她自己的)誓言、这开拓者、这沸腾的生活、滔滔的人流;噪声将囊括一切,把它们席卷而去,恰如在汹涌的冰川中,巨大的冰块载着一小片骨头、一枚蓝色花瓣、一些橡树的残骸,把它们全都卷去,滚滚向前。
不过天色晚了,比她想的还晚。母亲不会喜欢她这样独自游荡的。于是她从河滨大街折回了。
虽然天气炎热,却吹着劲风;此时一阵风吹拂着稀薄的乌云,遮掩了太阳,使河滨大街蒙上云翳。行人的脸变得模糊了,公共汽车猝然失去了光辉。一簇簇浮云,仿佛群山,边缘参差,令人遐思:好似有人用利斧砍去片片云絮,两边绵延着金黄色斜坡,呈现出天上的乐园,气象万千,宛如仙境中诸神即将聚会;尽管如此,云层却不断推移,变幻:仿佛按原定计划,忽而云端缩小了,忽而金字塔般的大块白云(原来是静止的)运行到中天,或庄重地率领一朵朵行云,飘向远方去停泊。虽然云层似乎巍然不动,交织成和谐的整体,休憩着,其实,乃是白雪似的流云,闪耀着金色彩霞,无比地清新、自在而敏感;完全可能变幻、移动,使庄严的诸神之会涣散;尽管看上去,霭霭白云肃穆而凝固,一堆堆的,雄浑而坚实,它们却留出罅隙,时而使一束阳光照射大地,时而又让黑暗笼罩万物。
伊丽莎白·达洛卫平静而麻利地登上了公共汽车,朝威斯敏斯特驶去。
此时,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正躺在起居室内沙发上,谛视着糊墙纸上流水似的金色光影,闪烁而又消隐,犹如蔷薇花上一只昆虫,异常灵敏;仿佛这些光影穿梭般悠来悠去,召唤着,发出信号,掩映着,时而使墙壁蒙上灰色,时而使香蕉闪耀出橙黄的光泽,时而使河滨大街变得灰蒙蒙的,时而又使公共汽车显出绚烂的黄色。户外,树叶婆娑,宛如绿色的网,蔓延着,直到空间深处;室内传入潺潺的水声,在一阵阵涛声中响起了鸟儿的啁鸣。万物都在他眼前尽情发挥力量,他的手舒适地搁在沙发背上,正如他游泳时,看见自己的手在浪尖上漂浮,同时听到远处岸上的犬吠声,汪汪,汪汪,十分遥远。不要再怕了,他在内心说,不要再怕了。
他并不害怕。因为每时每刻,大自然都欢笑着用一种暗示(譬如墙上那闪来晃去的金色光斑,就在那儿、那儿、那儿),表明她的决心:要尽情表现自己,她飘扬着装饰的羽毛,秀发纷披,把斗篷挥来挥去,仪态万方,总是仪态万方;而且站到他跟前,从纤嫩的指缝里喁喁细语,用莎士比亚的名言曲传她的意蕴。
那时,雷西娅坐在桌子边,手里扭弄着帽子,凝视着他,只见他在微笑。哦,他感到幸福了。不过,她看见他的笑容便受不了。这不像夫妻,做丈夫的不该有这种怪样:老是一忽儿惊跳,一忽儿狂笑,或者沉默,呆坐着,接连几小时不动,要么一把攫住她,叫她记录。抽屉里塞满了她记下的他讲的话:关于战争,关于莎士比亚,关于伟大的发现,还有,无所谓死亡。近来,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霍姆斯大夫和威廉·布雷德肖爵士都说,激动对他是最有害的),挥舞双手,喊道:我知道真理了!他什么都知道!有一回他说:在大战中死掉的那个朋友,埃文斯,来了,在屏风后唱歌咧。他说的时候,她就记下来。他说,有些东西非常美,另一些完全是胡闹。他总是讲了一会便住口,改变主意,想加几句话;忽而又听到什么新奇的声音,扬起手倾听着。她可什么也没听见。
有一次,他们发现,打扫房间的姑娘念着那些记录,发出一阵阵嗤笑。真是可怕而又可怜,因为这使得赛普蒂默斯嚷道:人多么残酷哟!——他们相互死咬,扯得粉碎,特别把倒下去的可怜虫撕得粉碎。“霍姆斯在迫害咱们哩,”他会这样说,还想象霍姆斯在干啥:霍姆斯吃粥喽,霍姆斯念莎剧喽——一面狂笑,或怒吼。因为在他心目中,霍姆斯代表某种可怕的力量,他称之为“人性”。此外,还有种种幻觉。他常说:快溺死了,正躺在悬崖边,头上海鸥飞翔,发出凄厉的唳声;这时他靠在沙发边,望着地下,说是俯瞰海底。有时,他会听见美妙的音乐。其实只是街上流浪艺人在摇风琴,或仅仅是什么人在喊叫。他却嚷道,“美极了!”同时脸上淌下眼泪;这使她觉得最最可怕,眼看勇敢的打过仗的赛普蒂默斯,堂堂男子汉,竟然哭起来。有时他会静静地躺着,蓦然喊道:我跌下去啦,跌到火里去啦!她真的会四面张望,看哪儿失火了,因为他讲得那么逼真。当然,连一丁点儿火星都没有。房间里只有他俩。她便对他说,你在做梦吧。最后总算使他安静了。不过有时她也会毛发直竖。此刻,她则边缝纫边叹息。
她的叹息是温馨的、魅人的,犹如树林边吹拂的晚风。她时而放下剪刀,时而转身,从桌上拿一些东西。她只要稍微动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声,轻轻地拍几下,便在桌上做出些东西了。她总是坐在桌子边缝呀缝的。他从睫毛缝里模糊地窥见她的倩影,那穿着黑衣的娇小的身体,她的面孔和双手,她在桌边怎样转动着,捏起一个线圈,或寻找一块丝绸(她常会忘记把东西放在哪里)。这会儿,她在给菲尔默太太的已嫁的女儿做一顶帽子,那少妇的名字是……他忘了。
“菲尔默太太的出嫁的女儿叫什么来着?”他问道。
“彼得斯太太,”雷西娅回答,又说,恐怕这帽子做得太小了;一面把做好的帽子擎在面前打量。彼得斯太太长得高大,敢情帽子是小了点儿。雷西娅并不喜欢她,给她效劳仅仅因为菲尔默太太待他俩非常好——“今天早晨她还送葡萄给我呐,”——所以雷西娅想为她做些事情,表示感谢。不过,前天晚上雷西娅走进房间,却发现彼得斯太太在开唱机,她以为主人出去了。
“真的吗?”他问,“她在开唱机吗?”她说,是的;当时就告诉过他了,她发现彼得斯太太在开唱机。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看房里究竟有没有唱机。但是,真实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会叫人过于激动。他必须谨慎。他不想发疯。起先,他望着书架底层的时装样纸,然后逐渐注视那装有绿喇叭的唱机。再也没有比这更实在的了。因而他鼓起勇气,环顾四周,瞧着餐具柜、一盘香蕉、版画上的维多利亚女王和丈夫,再看看炉架,上面一只广口瓶,插着蔷薇。所有这些都一动不动。一切都静止,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个女人有一张利嘴,毒得很,”雷西娅道。
“彼得斯先生是干什么的?”赛普蒂默斯问。
雷西娅“呃”了一声,尽力回忆。她想起菲尔默太太讲过,女婿是一家公司的推销员,常到外地出差。“眼下他到赫尔去了,”雷西娅说。
“就是这几天!”她重复道,带着意大利语音。他听见她亲口这样说。他用手半掩着眼睛,以免一下子看清她的面孔,而要一点一点地瞧,先看下巴,再看鼻子,然后,慢慢地窥那额头,生怕它是畸形的,或有什么可怕的斑痕。他想错了,她可没什么怪样,十分自然地坐在那儿,缝着帽子,像一般女人那样,缝纫时抿紧嘴,撅起嘴唇,露出悒郁的神情。他一次又一次谛视她的脸、她的手,叫自己放心,没有丝毫可怕的迹象,她只是大白天坐在那里缝纫,有什么吓人或可恶的呢?彼得斯太太却有一张恶毒的利嘴。彼得斯先生则到赫尔去了。那自己为什么要发怒或预言呢?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自绝于人呢?为什么要凝望浮云而颤抖、哭泣呢?为什么要追求真理,传播福音呢?瞧,雷西娅不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缝纫,把针插入外衣的前襟么?彼得斯不是照常出差,到赫尔去了么?什么奇迹、启示、痛苦、孤独啰,摔到海底,跌进火里啰——全都无影无踪了,因为,当他注视雷西娅替彼得斯太太做草帽时,只感觉到那条绣花床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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