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董志良脸上拓下来的。下午杨登科提前下班出了农业局,还开走了那辆豪华型桑塔拿。曾德平做办公室主任后加强了对小车的管理,没有特殊情况,下班后小车都得锁进局里的车库,这天下午杨登科是在曾德平那里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把桑塔拿开走的。
杨登科没将桑塔拿开进九中大门,而是停在了街边。也没下车,眼睛一直乜斜着大门口。
没多久,就见董少云低头出了校门,然后横过马路,到了对面的公共汽车停靠点上。不一会后面来了5路车,杨登科知道那是去市委方向的,董少云应该上那趟车。可那小子却站着没动,等5路车开走后,身子一闪上了紧随其后的10路车。
杨登科二话不说,打响马达,将桑塔拿驶入街心,向10路车追过去。
10路车在下一个停靠点就跟5路车分了道,驶向贵水大桥。桥那头有一个停靠点,10路车一停稳,董少云就下去了,左右看看,然后扯扯背上的书包,横过大街,往新建设而成的开发区方向走去。开发区里很热闹,什么建材城、农贸市场、木材交易市场,应有尽有。杨登科怎么也弄不清,董少云一个初三的学生到这些地方来干什么。
正在杨登科这么纳闷着的时候,董少云胸脯挺了挺,进了木材交易市场旁边的托运大市场。托运市场门口车多人多,小车一下子还没法挤进去,杨登科只得将车停在离市场不远的空地,开门下了车。等他追进托运市场后,早没了董少云的影子。杨登科只怪自己动作慢了半拍,背着手在市场里转悠起来。
还没转上半圈,就发现了董少云,他正夹在一伙五大三粗的民工中间,隆着肩背往一辆东风牌大卡车上扛麻袋。杨登科很是纳闷儿,怎么也没想到董少云会跑到这样的地方来干这种重体力活。是来赚钱吗?那么好的家庭条件,还少了他花的?是来体验生活?他又不是作家或者演员什么的,就是所谓的作家和演员,也没听说过谁肯遭这样的活罪。何况他还只有十四五岁,还不是干这种重活的年龄,虽然他长得粗壮结实。
杨登科没去惊动董少云,朝斜对面一家门面走去,那里也有人正往车上装货。杨登科以替人找工作为借口,上前跟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搭讪。那男人只顾对着民工指手画脚,把杨登科晾在一边。直到货物装就,货车缓缓开走,老板才过来搭理他。杨登科这才了解到,一般五到七个人装一车货,开价三十到五十元不等,主要以货物多少轻重来定,也就是说装一车货,人平可得六元左右。一车货大约装半个多小时,若货主多,有车可装,两三个小时下来可领到二三十元装车费。杨登科初步估算了一下,董少云利用放学后这两三个小时来装车,可能也就是这么个收入。
晚上回家后,杨登科把董少云的行踪跟聂小菊一说,聂小菊也甚觉奇怪,不知董少云为什么要偷偷去托运市场卖苦力赚钱。两人做了分析,董少云父母肯定不知道这事,不然他们是决不会让儿子去受罪的。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谁都有疼子之心。杨登科和聂小菊怕简单行事弄巧成拙,决定先不惊动董少云的父母,等弄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说。
聂小菊当了十多年的老师了,知道凡是儿女出现异常,根源都在家里。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像董志良那样看上去夫荣妻贵的家庭,自然要什么有什么,一般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就是有问题,他们都是聪明人,也会尽量做到不影响儿女的成长。当然有一般就有不一般,聂小菊和杨登科两人侧面一了解,才知道董志良家里的情况还真的不一般。
原来董志良在郊区做区长时,曾跟一个叫袁芬芳的女老板有染,这事后来被董夫人知道了,两人闹得差点离了婚。袁芬芳原是贵都市歌剧院一位当家演员,长得颇有姿色,尽管已经年过三十,依然风韵不减。歌剧院过去红火过一段,后来国家财政体制发生变化,政府不再全额安排他们的工资福利,一夜工夫垮了台,演员们都作鸟兽散。袁芬芳自然也难逃下岗命运,在街上开门面卖起了服装。半年下来,服装积压在店子里没卖出去几件,袁芬芳只好亏本抛掉服装,改做文化用品生意。做文化用品生意的人多如牛毛,钱也不容易赚,做了一年连本钱都没赚回来。袁芬芳一时竟没了主张。心里头却不服输,自己要能力有能力,要姿色有姿色,怎么却做什么亏什么,一事无成呢?
那天袁芬芳在店子里枯坐了两三个小时,才好不容易进来一位美髯飘逸,约莫六十开外的客人。仔细一瞧,竟是原来歌剧院的孟老院长。孟院长是来买毛笔的,也没看柜台里坐的何人,进门就嚷道:“狼毫狼毫。”袁芬芳已经认出了孟院长,却不吱声,拿了几支狼毫摊到柜台上,任孟院长选择。孟院长低头选了一会,看中了一支,掏钱往袁芬芳手上递。袁芬芳没接钱,开口道:“不就一支狼毫吗?拿走就是,别数钱了。”
孟院长这才抬了头,见是过去的弟子袁芬芳,几分惊喜,两人隔着柜台说起话来。原来歌剧院倒闭之后,孟院长资历深厚,没像袁芬芳他们一样下岗,被市里安排到了群众艺术馆,搞些群众文化辅导工作。如今的群众文化无非是打牌赌博,吃吃喝喝,群众洗脚,干部按摩,夜晚烧香,白天拜佛,有闲蹦迪,无聊QQ,也用不着你群艺馆的人去辅导,孟院长就天天在家练练毛笔字,当作消遣。毕竟是搞艺术出身的,悟性高,练字练得多了,孟院长慢慢就对方方正正的汉字的结构形意有了一些独特的感悟,碰上老同事老熟人,就爱给对方测测字,有时还测得挺准的。
这天两人聊得兴起,孟院长也提出要给袁芬芳测字。袁芬芳想起自己做了几年生意,总是没什么起色,不知原因何在,孟院长要给她测字,也就来了兴致,说:“孟院长要给学生测字,我何乐而不为?但我可没测字费给孟院长哟。”孟院长说:“不是测着玩吗?谁要你的测字费?测什么字,你说吧。”袁芬芳也没深想,说:“我姓袁,就测袁字吧。”
孟院长沉吟片刻,说:“袁字带土,内含口衣二字,也就是说,只要有了土,就衣食无忧了。”袁芬芳一时没能完全明白孟院长的话,说:“土是什么东西?我们天天生活在地球上,还离了土不成?”孟院长却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芬芳你现在也算是生意场中人了吧?”袁芬芳说:“这自然。”孟院长笑道:“过去我们是搞舞台艺术的,舞台是什么?舞台就是场子。有道是人生大舞台,说白了人生就是场子。人生场子很多,官场战场商场情场欢场,丰富得很呐。”
袁芬芳觉得孟院长说远了,说:“孟院长,我的字你还没测完呢。”孟院长说:“你别急嘛。我给你认真分析过了,你现在不在战场官场,也不在情场欢场,你现在做上了生意,正身处商场,根据你提供的这个袁字,你做生意,别的行当很难成事,如果跟土打上交道,肯定只赢不亏,丰衣足食。”说得袁芬芳直点头。
孟院长测完字,就要离去,便一边抓了笔,一边拿了刚才没递出的钱,要往袁芬芳手上塞。袁芬芳更加不肯收他的钱了,说:“你测字不收我的钱,我给笔不收你的钱,这不就两抵了么?”孟院长说:“我测字是信口开河,你这笔是出了成本的,我怎么好白拿?”袁芬芳说:“你那可是知识产权,更值钱嘛。”
说得孟院长满心欢喜,不再坚持,拿了笔,转身出了门。
望着孟院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袁芬芳将他的话琢磨了又琢磨,觉得有几分道理,却一直苦于参不透其中奥妙。直到有一天闷得发慌,关了店门,跟朋友到郊外去踏青,见有人忙着圈地打桩,忽然记起孟院长给自己测的字,心下寻思,贵都市正在大搞城市扩建,做地产生意肯定有利可图,何不在这方面发展发展?
袁芬芳是个说干就干的女人,先摸清了地产生意行情,再凭借自己的姿色和三寸不烂之舌,办理了土地经营许可证,然后四处融资,准备购置土地。只是地产市场情况相当复杂,有了经营资质和资金还不行,还得有人在背后扶持你。一来二去的,袁芬芳就跟当时正在郊区做区长的董志良熟悉起来。女人的姿色其实就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几个回合下来,袁芬芳就把董志良套牢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在这位大权在握的区长大人的照应下,袁芬芳很快在郊区政府辖区内购置了两块黄金地皮,一转手就净赚了五十多万。金钱和色相其实有时跟不干胶差不多,两人从此粘得更紧,怎么撕也撕不开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董夫人很快就知道了董志良和袁芬芳的事,哪里咽得下这口窝囊气?不免河东狮吼,大吵大闹,弄得家无宁日。这内战一开,伤害最大的还是孩子,董少云情绪受到严重影响,再没心思读书,成绩一落千丈。董志良夫妇这才意识到这么吵闹下去会毁了儿子,两人达成协议,董志良离开郊区和袁芬芳,董夫人也不再吵闹。可为时已晚,董少云已经厌烦了这个家庭,暗暗准备离开父母,只是苦于没有钱,又不屑向他已经瞧不起的父母伸手,才每天悄悄到托运市场去搞搬运,想赚足一定数额后,一走了之。
关于董志良的家庭风波,市委大院里可说妇孺皆知,有一阵曾是人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杨登科和聂小菊不难打听得到。至于董少云心里的想法,聂小菊是通过一个多星期的认真观察和摸底,才在班上找到惟一一个跟董少云有些交往的学生,是他悄悄透露给聂小菊的,那学生还嘱托聂小菊千万不要说出去,不然董少云会杀了他的。
聂小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跟杨登科商量对策,觉得像董少云这样的少年,正处于叛逆心理最重的年龄,弄不好就会酿成大错。他们决定还是不惊动董家大人,先把董少云引导到正常的学习轨道上来,再让他慢慢放弃原来的计划。聂小菊寻找各种机会接近董少云,课堂内外格外关注他。聂小菊是教地理的,她发现董少云平时不太听课,但地理知识却很不错。有时搞测验,聂小菊有意出些课本上没有的偏题怪题,其他同学一无所知,董少云却了如指掌。这恐怕是他准备独自一人出去闯世界,对地理方面的知识比较留意的原故。
聂小菊准备到董家去做一次家访。本来想叫上杨登科一起去的,觉得暂时没必要让董志良知道她是杨登科的老婆,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在董志良和董夫人前面,聂小菊一字未提董少云在托运市场打工赚钱的事,而是真诚地肯定了他的优点,并拿初二的学习成绩打比方,说明他们的儿子智商不低,至于初三突然退步,可能与青春期的少年心理不太稳定有关,谁都会有这么一段过程,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只要家庭和学校积极配合起来,共同关心体贴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学习环境,董少云是会走出低谷的。
儿子退步这么大,董志良夫妇其实早就知道了,心里清楚是两人吵架吵成这样的,后悔莫及。也曾跟前一任班主任朱老师交换过意见,朱老师对董家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把责任全部推到了董志良夫妇头上,说董少云绝对不可能恢复到过去的学习成绩了。夫妻俩回头再做董少云的思想工作,无奈他根本不理睬他们,他们也是一点办法没有。现在听新上任的班主任这么一说,两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这天晚上聂小菊上门做家访时,董少云只跟聂小菊见过一面,便以家庭作业没做完为由进了自己的小屋。他自然想知道老师会在父母前面说些什么,一直悄悄躲在门后,把外面大人们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学业挺不错的董少云本来是可以给班上带来荣誉的,后来成绩突然下降,对班上日后的升学率自然要产生不利影响,前任班主任朱老师也就不太把董少云当人,对他总是恶语相加,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出校门,才解心头恶气。聂小菊做实验班班主任后,却一点也不歧视董少云,相反处处关心爱护他,董少云自然心生感激,备觉温馨。现在聂小菊又在他父母面前这么肯定他,赞扬他,董少云又不是铁石心肠,更是感动不已,当时就趴在门上流下了眼泪,差点就抑不住,要跑出去,扑到聂小菊怀里悲哭一场了。
这次家访后,细心的聂小菊发现董少云跟过去有了一些微妙变化。至少脸上不再那么忧郁了。上她课的时候,也比以前专心了许多。恰好市团委和教育局联合举办江山如此多娇地理知识大奖赛,号召全市中学生参加。聂小菊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改变董少云的机会,就动员他去报名。开始董少云不答应,经不住聂小菊左劝右说,才勉强同意了。知识大奖赛先要分片进行选拔赛,优胜者再到市里参加总决赛。董少云也不怎么用功,但以他为首还有两名同学共同组成的参赛小组竟在选拔赛上一举夺魁,顺利进入决赛圈。
为了让他们的决赛取得好名次,聂小菊打算好好辅导一下董少云三个。星期五就跟他们打了招呼,可星期六上午聂小菊在教室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三个人才匆匆赶了来。一看董少云那张脸,猫抓过一样溃烂得不成体统,聂小菊不觉吓了一跳。开始还以为他是在街上打了架,过去仔细一瞧,发现原先那些青春痘不见了,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问,果然是在街上一家美容所做的。出这个主意的是那位天天梳洗得油头粉面的姓李的同学,理由是要参加决赛了,董少云一脸的青春痘会给评委造成不好印象,影响成绩。
聂小菊叫苦不迭,说:“现在董少云成了这个样子,就不影响成绩了?”姓李的说:“美容师说了,开始会难看一点,过两天就好了。”聂小菊来了火,吼道:“放屁!感染了怎么办?”拉着董少云上了市立医院。医生问明了情况,又捧过董少云的脸瞧了瞧,说:“你这种情况也不是一例两例了,经常有年轻人在外面把脸弄得一塌糊涂,才跑到我们这里来。好在还来得及,再拖一两天就要破相了。”吓得董少云和那位姓李的同学直咂舌。
往医院跑了几天,又是消炎,又是清洗,董少云脸上的溃烂才得到有效控制,不久就基本恢复过来。只是那被割去的青春痘又冒了出来,仿佛比过去更加显眼了,让董少云烦恼透顶。聂小菊回家跟杨登科说起此事,杨登科忽然想起老家有一位草药郎中善治这种痼疾,在当地颇负盛名,可以带董少云去看看,也许管用。聂小菊认为去试试也无妨,就让杨登科星期天开着局里的桑塔拿,带董少云去乡下跑了一趟。
草药郎中的药还真管用,一个疗程下来,董少云脸上的青春痘就消失得差不多了。不久江山如此多娇知识总决赛拉开帷幕,以董少云为主力的参赛小组登上了设在市委大礼堂的赛场。董少云发挥得非常出色,一些难度非常大的问题他都对答如流,带领参赛小组拿下了惟一的第一名,每人领到价值两千元的奖品,董少云还代表参赛小组在表彰大会上发了言,并当场接受了报社和电视台的专访,回校后学校相应给予了奖励,也算是风光一时了。
作为辅导老师,聂小菊也得到一个羊皮公文包,大赛组织人说是花三百多元买的。
董少云就这样重新回到过去,步入正常的学习和生活的轨道。董志良夫妇非常感激聂小菊,拿了红包到学校去找她,被她婉拒了。聂小菊说:“我不要你们做家长的感谢,只要董少云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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