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泳男重返重庆时,整座山城还沉浸在抗战胜利的欢庆中。作为青年军第207师的将士代表,他在军委会门前的广场上受到了委员长的接见。
当晚,离开国防部的晚宴后,姜泳男一路步行来到莲花池街口的那家朝鲜面馆。
店堂里冷冷清清。老板理着小平头,见到一个戎装整洁的军官进来,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坐在昏暗的灯光里,长久地注视着姜泳男。等到他脱下鞋,在一张矮桌前盘腿坐下,老板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去后面的厨房里做了碗冷面,用托盘端着出来。
嫂子呢?接过筷子时,姜泳男用韩语说。
她带孩子去上海了……终于可以回国了,有很多事得先行准备。姜泳洙在桌子对面坐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后,静静地看着弟弟呼呼吃面的样子,又想起了他们在济州岛的成长岁月。
总算又吃到哥哥做的面了。姜泳男连碗里的汤都喝干净后,一抹嘴巴,感慨地说,我以为,我是活不到今天的。
姜泳洙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说,既然我们都活着,就一起回家吧。
姜泳男点了点头,从来不抽烟的他也跟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兄弟俩一起点上后,面对面地盘坐着,那么多要说的话,都在此刻化作了一口一口吞吐出来的烟雾,在狭小的店堂里弥漫,飘散。
起身离开时,姜泳洙把他送到门口,扭头看了眼店堂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脸上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姜泳男笑了,说,你想说什么?
姜泳洙也跟着一笑,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了,就像做了场梦。
一下子,姜泳男有种要拥抱哥哥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只是一拍他的胳膊,转身出了面馆。可是,就在他转过街口,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大灯一闪,车门开了。
不苟言笑的严副官下车后,并没有说话,而是动作麻利地拉开后车厢的门。
这辆车我来的时候就在了。姜泳男坐进车里后,问,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会来这里?
我怎么会知道。严副官手把着方向盘,说,先生怎么吩咐的,我就怎么执行。
汽车很快穿过主城区,停在嘉陵宾馆门口。这里至今仍是重庆最好的酒店,入住的每个人都有显赫的身份,但郭炳炎并没在他的套间里。姜泳男安静地坐在沙发里等了会儿,才见他匆匆推门进来,极为罕见地穿着他的少将制服,嘴里还喷着酒气。显然,他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宴。
八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郭炳炎没有在意姜泳男起身行的军礼,忙着沏了两杯茶后,靠进沙发里,举目打量着这位曾经的下属,说,我以为你一回重庆就会来见我。
姜泳男直挺挺地站着,把许多想要脱口而出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郭炳炎伸手示意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下后,看着他佩戴在胸前的那枚忠勇勋章,略带感伤地说,一寸山河一寸血,你是从松山战役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你就算真的死了,你也是中统的鬼。
姜泳男猛地站起来,不由得说,是。
郭炳炎笑了。他用一种笑眯眯的眼神审视着姜泳男,说,这些年里,你一定觉得组织抛弃了你……让你去武汉执行的任务,是我对你的惩处,是我在借刀杀人。
姜泳男站得笔直,毫不犹豫地说,是。
郭炳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俯身拿过自己那个茶杯,对着杯沿吹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以为那位神父会平白无故地为你去死吗?说完,他抿了一口茶,又说,信仰终究还是抵不过亲情……他背负的十字架就是他的私生子……那个孩子后来由组织出资送去了美国,明年就该从弗吉尼亚大学毕业了。
在姜泳男将信将疑的眼神中,郭炳炎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再次示意他坐下后,两个人一下变得热络,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战友,话题从姜泳男离开赣南调任到青年军开始,一直说到他率部在缅北地区的芒友与盟军会师。
短暂的沉默后,郭炳炎像是感到累了,用手使劲地搓了搓脸后,问,你什么时候走?
姜泳男说,师部的命令是让我暂留在新六军的驻渝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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