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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第1页)

看把你烧烧的,老婆说,别给你脸你不要脸,人家当到那么大的官,还没忘了你这个修破车子的,你反倒拿起糖来了。

倒立(2)

我真的有些生气了,对老婆说:当官,谁当不了?别说什么副部长,让我当省长我也能当。但你让他们来修修自行车试试,你让他们来修修皮鞋试试,对不对老秦?他们行吗?他们不行。老秦说,大爪子哟,你别嘴硬了,只怕见到你那个部长同学,连骨头都酥了。———呸,如果是别的大干部,我见了也许还打怵,但这个孙大盛,他当了地球球长我也不怵。这主儿,尿床尿到十六岁,翻墙头偷樱桃一不小心跳到我家猪圈里,还是我爹用二齿钩子把他捞了上来。他在别人面前拿架子可以,在我面前嘛,咱不好说他不敢,咱可以说他不好意思。———你就别在这里胡罗罗了,老秦道,古人说得好,‘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甭管人家小时是个什么埋汰样子,人家现在是大干部,还没忘了你这个修破车子的,就是你的造化。———老子不稀罕———嘴里是这样说,心里是怎么想的?老秦用嘲弄人的口吻说,快收摊回家,刮刮胡子洗洗脸,准备着赴宴去吧!大爪子,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位尊贵同学,杀死我我也不会蹲在这里修车子!———修车子怎么了?我说,这座城里没有了市长老百姓照样过日子,但没有了我,也包括你,人民群众会感到很不方便!———听听,越说越不要脸啦,我老婆说,你这样的货色,是死猫撮不上树,我这辈子嫁给你算是瞎了眼了。老婆气哄哄地转身走了。我追着她的背影说:你这样的也只能嫁给我,你想嫁给美国总统,可惜人家不要你。———老魏,秦胖子郑重其事地说,别油嘴滑舌啦,这是个好机会,既然你那老同学点名请你,说明你在他的心中还是很有地位的,趁着这个机会拉上关系,将来肯定没你的亏吃,没准儿老哥还要跟你沾光呢,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你想想他手里的权力有多大吧!……

一号楼里灯火通明,楼前的空场上停着十几辆轿车,车壳子油光闪闪,好像一群明盖的大鳖。一个身穿西服的小伙子在楼门前的出厦里悠闲地走动着,一看那派头就知道是从省里下来的。我躲在树影里观察着他,看人家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的自然大方,那套西装就像长在身上似的。小伙子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也看了一下表,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估摸着离七点还有那么一点点时间,我不愿意提前进去,让七点来咱就七点来,免得讨人嫌恶。我看到二楼的一间挂着雪白窗帘的大房间里灯火辉煌,晃动的人影映在窗户上。从里边传出了一阵似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我知道发出这笑声的就是原来的调皮少年如今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大盛。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此刻活动在我脑子里的全是他年轻时猴精作怪的模样。那时候,谁也想不到他能成为这样一个大人物,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心中感慨万端,从树影里闪出来,向着明亮的大厅走去。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的目光扫过来,我心中感到怯生生的,脚下仿佛粘上了胶油。幸亏肖茂方的吉普车哆哆嗦嗦地开了过来,我像见到了救星一样迎了上去。从车里钻出了粮食局局长董良庆,交通局副局长张发展,政法委副书记桑子澜,当然还有新华书店副经理“小茅房”。这四位都是官,都比我混得好,我心中有点不是滋味,但马上又安慰自己:他们在我面前是官,在孙大盛面前是孙子。我在谁的面前都不是孙子。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他们这些家伙都是我的公仆呢。

“大爪子,你小子,一个人先跑来了,我还预备着开车去接你呢!”“小茅房”对我说着话,转到车子这边,拉开车门,说:“夫人,下车吧!”

我吃了一惊,看到“小茅房”模仿着外国电影里仆人的动作,用一只手护住车门的上框,让一个面如银盘的女人钻了出来。

钻出来的女人是我们的同学谢兰英,想当年她是我们学校里出身最高贵、模样最漂亮、才华最出众的一朵鲜花,如今她是“小茅房”的老婆、新华书店少儿读物专柜的售货员。她穿着一条紫红色的长裙,脖子上套着一串粗大的珍珠项链,耳朵上也悬挂着一些嘀哩郎当的东西。她的腰身比起当年虽然肥大了许多,但因为个头高,所以看上去还是有点亭亭玉立的意思。身材矮小的“小茅房”弓着腰站在她的面前,就像大树旁边的一棵小树,就像大蚂蚱身边的一只小蚂蚱。

“董良庆你个龟孙子,张发展你个兔崽子,桑子澜你个鳖羔子!”我故意地起了高声,没称呼他们的官职直接喊着他们的名字,名字后边还带着一串拖落。桑子澜笑着说:“狗改不了吃屎,这家伙,嘴还是这么脏。”

叫谢兰英时我压低了嗓门:

“谢兰英你好,好久没见面了。还认识我这个老同学吗?”

“不认识了,”谢兰英微微一笑,说,“但我认识你儿子,他经常去买小人书。”

“可不是怎么地,”我说,“这小子,把我修车子挣那点钱差不多都送到他谢阿姨那里去了,家里光小人书就有一千多册了!”

这时,那个站在门前徘徊的青年潇洒地走过来,问道:

“请问,你们是孙部长的客人吗?”

“是的,”“小茅房”说,“都是孙部长的亲同学。”

倒立(3)

“孙部长正在跟陈书记和沈县长谈话,请你们先到餐厅里等他。”那青年说着,头前引着路,带我们进入了地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大厅,服务台上几个美丽的小姐满面微笑,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我们在那青年的引领下拐了一个弯,进入一条铺着厚厚地毯的廊道。廊道的外侧是透明的玻璃墙,玻璃外边的水池里喷着水花,五彩的灯光像五颜六色的花瓣一样掺到水花里。廊道的里侧,每隔几米就有一个跟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石膏女人站在那里。她们的姿势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们都没有穿衣裳。还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们都比较有肉,奶子也比较大。我们的队伍是这样排列的:青年在头前引路,紧跟在他后边的是“小茅房”,“小茅房”后边是董良庆,董良庆后边是张发展,张发展后边是桑子澜,桑子澜后边是谢兰英,谢兰英后边是我,我后边什么人也没有,但我总感觉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忍不住回头张望,回头一张望发现我的身后确实一个人也没有,如果非要说有人也可以,那就是那些被我们抛在身后、光着腚站在廊道边上站岗的石膏女人。当时我也想过,这些女人也可能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但近前一看就发现她们是石膏的。如果是石头,她们的颜色肯定会有一些差别,但她们的颜色一点差别也没有,全是一个样子的雪白。我跟随在谢兰英的身后大约有一米远的地方,跟得太近了不方便,跟得太远了显得我像个盯梢的特务。跟在她的身后一米多一点还是比较合适的距离。我小时候鼻子很灵敏,我娘常说我是“馋猫鼻子尖”,长大后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导致了嗅觉严重退化,但我还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我的鼻子嗅到了的淡淡的香气,在别的健康灵敏的鼻子里就肯定是浓得像油一样的香气了。起初我还以为是服务小姐洒在廊道地毯上的空气清新剂的气味,但我很快就判断出不是空气清新剂的气味,那气味多么浅薄啊,但现在在我面前缭绕着的是一种很有厚度的香气,这香气只能来自谢兰英的身体。我突然想到:如果谢兰英一丝不挂地站在这廊道边上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她的皮肤肯定比这些石膏女人要黑,但是她的身体是有生命的,是活的,所以即便是黑的也是好的。然后在我的眼前就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谢兰英了。我知道这种想法违法乱纪,于是赶紧地收拢住心猿意马,往前看,看到她在我的面前大摇大摆地走着。她的双臂摆动幅度很大,双脚有点外八字,走起来好像故意地把双脚往外撩一样。当年在舞台上能够表演大劈叉、翻空心筋斗、倒立行走的侠女,几十年后竟然用这样的鸭子步伐行走。她这样在我面前行走使我感到失望,但也让我感到亲切。走完了廊道又拐了一个弯,然后拐进了另一条廊道,这条廊道没有方才那条布置得豪华,地毯浅薄,上边有很多污渍,边上也没有石膏女人站岗。一个穿红色锦绣旗袍、衣襟上别着一支圆珠笔的瓜子脸小姐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她亲切地问:

“是孙部长的客人吗?”

青年微微点头,小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她拉开了包间的门,耀眼的光明和刺鼻的霉变酒气从房间里奔涌而出。青年闪身站在门边,与那个美丽的小姐隔门相对,简直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她和他没有说话,但是做出了请我们进去的姿势。在“小茅房”的带领下,我们一个跟着一个进入了房间。我看到刚进房间时谢兰英还抽了抽鼻子,说明她对这个出将入相的房间里的气味很厌恶,但一会儿工夫她的鼻子就恢复了正常,我的鼻子也嗅不到那股子邪气了。青年客气地对我们说:

“请各位先坐坐,我去向孙部长报告。”

谁也没坐,都转着脑袋观察房间里的摆设和装修。我原以为像董良庆、张发展这些当局长副局长的,应该对这里很熟悉,但看他们的眼色,也好像是初次进来。房间大啊,真大,中央一张桌子大得能摆开我的修车摊,也可以在上边唱二人转。靠窗那儿,还有一个铺了红色地毯的小舞台,舞台旁边摆着唱卡拉OK的全套家什,舞台上还立着两只落地式的麦克风。桌子周围还有一圈椅子,椅子后边还有一圈沙发。沙发是白色的,一看就知道是用上等的羊皮做的,胀鼓鼓地趴在那里,好像一群大蛤蟆。这样的沙发不坐实在是太可惜了,既然那个小伙子让我们先坐着,还客气什么?先坐下,犒劳犒劳腚,等孙大盛来了我赶紧起来就是了。这样想着我就一腚墩在了沙发上,什么感觉就不用说了,说也说不明白。大圆桌上铺着洁白的台布,台布下边还有一层深红色的绒布,我知道那叫天鹅绒,与悬挂在窗户上的落地窗帘是一种料子。大圆桌的中央是一块圆形的茶色有机玻璃,能够旋转的,这个我懂,要不这样大的桌子如何夹菜呢?我坐下了他们好像没看见一样,这些伙计,缩手缩脚的站着,眼珠子转来转去,脸上的表情都很别扭,泄露了他们心里的紧张。别看他们大小都是官,其实也都是些土鳖,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还他妈的不如我呢。真正有点派头的还是谢兰英,你看看人家,手扶着一把椅子的后背,文文静静地观赏着墙上的一副大画。这画上画着一群女人,都光着脊梁,脖子细长得没有道理。她们有的挽着头发,有的捂着奶子,有的伸着懒腰,看样子像在洗澡,但又不是太像。女人在河里洗澡哪里敢这样放肆呢。那盏悬挂在圆桌上方的豪华吊灯上装了四十九盏灯泡,还有许多假水晶玻璃的珠子串儿,在空调风的吹拂下,那些珠子串儿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很轻微,很好听。那张大圆桌的中央已经放上了一个大盘子,盘子里蹲着一只用萝卜刻成的孔雀,当然是开了屏的雄孔雀。我知道这盘菜是看的而不是吃的,但为了看费这样大的工夫似乎不值得。这是我的不对了,人的眼其实是最馋的器官,嘴巴很容易满足,但要让眼睛满足就不容易了。孔雀盘子周围也已经摆好了十二个冷盘,里边有酱牛肉、炸蚕蛹什么的,这是可以吃的,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应该浅尝辄止,如果让这些东西添满了肚子,后边的热菜就吃不了多少了。而热菜里肯定有山珍海味,看这架势,市宾馆里的大师傅把看家的本事全都使出来了。能让大师傅这样卖命,一定是县委书记和县长给宾馆里的头头发了话,而宾馆里的头头一定给大师傅下了死命令。

倒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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