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抬举的贱人!”皇帝一声怒吼,“啪——”的一下,举手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床。萧墨存一头栽入枕被之中,满头柔亮青丝,登时扑散开来,灯下闪着惊心动魄的光。
“朕对你不够好吗?啊?朕对你还不够好吗?”萧宏铖心里宛若被人狠狠剜了一刀,疼得眼睛都红了,他一把上前,拖起萧墨存的胳膊,吼道:“朕从没对谁这么上心,从没这么心疼过谁,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吗?啊?”
萧墨存勉力扬起脸,嘴角沁出一丝血,脸上五个暗红指痕明明白白凸显在柔美如玉的肌肤上,他神情平淡,举起袖子轻轻擦去嘴角的血丝,目光幽远注视前方,声音低不可闻道:“你要我报答,我又要问谁来报答呢?”
皇帝一愣,没听清他说什么,心里从未尝试过的炙热痛楚烧灼得他几欲发狂,那些帝王的威仪、大局为重的冷静自持、多年习以为常的莫测高深全都被这种陌生的痛楚焚烧殆尽,他只知道,一呼一吸之间,俱是满满的疼和愤懑,只知道,想狠狠地惩罚这个胆敢漠视自己,胆敢设计逃离自己的男子,他用力板过萧墨存的脸,狠狠地道:“用个女人就想挣脱朕,你未免也太天真!你等着,朕这就命人将那个女人抓来,当着你的面,朕要一刀刀凌迟了她!让你看看,你要的女人,只能是个什么下场!”
萧墨存眼睛微眯,嘴角上勾,冷冷地道:“是吗?可惜晚了。我欲以五谷种植法换你赐婚恩旨一事,此刻只怕已然传遍整个文官阶层。按理说,你把谁怎么样,也轮不到他们多话,然事关国计民生,千秋霸业,兹事体大,非同小可。陛下,您说,他们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由着您的性子杀人坏事么?”
皇帝手一顿,显是习惯性地开始盘算得失,萧墨存再接再厉,看着他的眼睛道:“更何况,那御笔亲书,早已承认‘佳偶天成’,你生为天子,一言九鼎,本就无反悔余地。不若顺水推舟,成全一个小小男宠的婚事,换农桑巧作,国泰民安,何乐而不为?”
皇帝看着他,似在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眼眸里充满了惊诧、不信和深深的痛楚,他缓缓摇头,喃喃地问:“不,不对,为何你能如此安之若素?泰然处之?为何只有朕觉得心痛欲裂?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他募地楸紧萧墨存的头发,将他一下拉到眼前,摸着他的脸颊,骤然狠厉地吼道:“萧墨存!离开朕,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乎?”萧墨存诧异地看着皇帝,微微蹙眉,眼神中流露出近乎怜悯的神色。他叹了口气,疲倦地闭了闭眼,道:“皇上,您戏耍利用墨存于朝务之上,哄骗墨存吞下夺命毒药,设计墨存至匪首床上,命墨存信赖的朋友仆人一夕之间尽数背叛,您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的时候,可曾想过,墨存在乎吗?”
皇帝一愣,随即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有些慌乱地道:“你为何总介意那些,朕不是说过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朕,朕那么怜惜你,宠爱你,还不够补偿吗?”
长久以来的积怨、愤懑和仇恨、痛苦霎时间爆发开来,萧墨存只觉一股怒火冲了上来,再也顾不上委曲求全,谨慎筹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拼命推开了皇帝,颤抖着手指,指着他,喘着气骂道:“补偿,你拿什么补偿?你如何偿还得起?你……”
一口气喘不上来,萧墨存揪住自己胸口,悲愤交加地看着那个这一时空最有权势的男人,同时也是自己来这一遭,造就所有苦痛遗憾的罪魁祸首。可是,那心中最深层的怆痛,真的可以完全归罪于他吗?帝王心术,权谋博弈,他确实有他的不得已。归根结底,若世上无痴人,又何至于要伤心落魄,万念俱灰?
“墨存,”皇帝深吸一口气,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地俯视他病弱苦痛的模样,却按捺不动,目光中隐约有些心疼,却更多的是帝王威严,他缓缓地道:“打消成亲的念头,朕可以既往不咎,仍旧视你为朕心爱的琼华阁主人。”
萧墨存伏在枕上,喘了半天,好容易才呼吸平顺,他勉力抬起头,淡淡一笑,弱声道:“多谢陛下高抬贵手,只是臣冥顽不灵,这个亲啊,还非成定了不可。”
“不识抬举的东西!”萧宏铖变了脸色,扬手又一巴掌,将他狠狠打翻在床。正要怒气冲冲,抬脚就走,鬼使神差地,又停下来回头看。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枕上那人,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因失了力气,柔弱不堪,心里一阵发疼后悔,伸出去的手,刚想搀扶他,可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终于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许是与皇帝这场争吵动了元气,萧墨存当天便有些病症加重。琼华阁一应奴才自然乱了手脚,忙着请太医熬药,弄得不可开交。自萧墨存此次入宫养病以来,琼华阁一举一动,后宫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皇帝怒气冲冲,拂袖而去,这事当日便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带着落井下石的快慰,众人均等着瞧琼华阁的笑话,背地里也不知有多少平日便嫉恨的嫔妃,此刻烧高香念佛,心底暗自称快,求佛祖赶紧地将萧墨存那妖精收了去,省得将死未死,却仍能勾引帝王的心。
这些流言蜚语,琼华阁内里奴才间也不少,让首领太监林公公知晓了,打骂一顿方好了些。但自那日之后,皇上已然三日未曾踏足琼华阁,便是自己一趟趟差人去禀报,晋阳公子病又加重了,也不见往日那抹明黄衣角出现。林公公哪里知道萧墨存此番是要与皇帝决裂,却还抱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主子奴才念头,暗地里托人替自家公子爷打点。他在宫中呆的时间长了,最是看惯帝王那朝三暮四的心思,他心忖着,萧墨存纵然再美,可架不住不是个女人。身份上先就不尴不尬,便只能将那恩宠置换成东西。往日里琼华阁赏赐,那在后宫是头一份,衣食住行,一应最好不说,做奴才的与宫中买办、内务府处好关系,实际好处捞了不少。这下倒好了,皇上带怒而去,还打了萧墨存,不出三日,往常见着自己点头哈腰的一应小人,态度上就先不恭敬起来。
林公公在别处憋了一肚子火,咬牙拿了自己体己,贿赂了皇帝身边的常侍太监,隐约打探着皇上的心思到底怎样。那太监回说,皇上这三日脾气暴躁,一干奴才早已噤若寒蝉,个个端着十二分的小心。再问到侍寝为哪宫嫔妃,那太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并无召人侍寝。”
林公公一听,这心才算放下一半,另一半则要着落在自家那个病美人主子上。按他的想法,无非就是劝自己主子先服个软儿,皇上那么宠爱他,断无冷落他的道理。
这一日伺候萧墨存用过饭后,才端上药来,萧墨存瞧了半天,却疲惫地摇头,示意不喝。林公公急了,在一旁道:“公子爷,病了不喝药哪能好呢?您不看在自己身子份上,总得看在皇上爱惜您的份上啊。”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萧墨存寒星一般的眼神冷冷截断。见惯了萧墨存温文尔雅的模样,林公公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他又细细打量萧墨存,虽然病得瘦骨嶙峋,但那以往君子如玉的温润和煦,如今却渗透另一种果敢坚毅的锋芒,使得整个人,倒显出一种决然的光华来,令观者为之炫目忘俗。林公公被他那清亮的眼神一阻,心底想劝的话便说不出口,这到底不是一位柔弱的后宫嫔妃,凭着枕席间的娇媚,抑或舞文弄墨的才艺,来博取君王一笑。这是一位风骨卓然的男子,要他屈就人下,做那娈宠佞臣,真如花落污泥,生生折辱。但这皇宫是什么地方?藏污纳垢的染缸,吃人不吐骨头的处所,如何能容得下超然绝尘的人呢?瞧公子爷的话里话外,怕是宁死不屈的了,那自己要怎么办?好容易盼来的好差事,生生变成一场祸事,又该如何是好?
他这里一路胡思乱想,萧墨存一路只是闭目养神,四下俱静之际,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嘈杂,林公公正诧异间,却听见原本紧闭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他忙冲了出去,却看见几日不见的皇帝萧宏铖站在外间,浑身上下散发着骇人的寒冷气息。
林公公暗叫不好,却躲也躲不开,只得满脸堆笑上前,正跪下还没请安,忽然被人一脚踢了个囫囵,一头砰的撞上桌脚。疼得他眼冒金星,正要匍匐下跪,口呼“陛下饶命”之流,却听见哗啦一声巨响,整套宫用成窑水杯被砸烂在地,溅起的碎瓷片飞到他脸上。林公公吓得打了个哆嗦,就在此时,听见自家主子天籁一般的声音响起:“这里还有好些东西,使劲砸,砸得大声点。”
林公公吓傻了,这是做臣子奴才能对主子皇上说的话吗?他想也不想,跪下就叩头道:“皇上息怒啊,公子爷才用了药,身子又不好,皇上请瞧在他……”
“闭嘴!”萧宏铖的声音阴沉得可怕:“滚出去!”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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