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梓麟第一次来到这里,还是早上,早朝已退。这座传闻中闹鬼的偏殿已经毫无一丝鬼气,相反显得人气旺盛。他随着执事太监走进来时,门口早已站好一排侍卫。执事太监将他引进,进门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宫女太监拿着拂尘、巾帕、铜壶、食盒等物站在屋外,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松柏香气。他一惊,不知来人将自己错引到宫里哪位主子的寝殿,转念一想,后宫离此还远,不由得有些讪笑自己的担忧。他不敢造次进入,依规矩让太监入内禀报,只是不知那太监是否故意拖延,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竟然还没有得到屋内主人的宣请。他不禁气恼,虽然不知屋里要召见他的到底是谁,可见这个架势,多半是皇亲国戚——但那又怎样,难道就可以成为怠慢和忽略一个读书人的理由么?他正在胡思乱想间,忽听屋内笑声连连,门帘一掀,几个身着官服的男子告辞而出。李梓麟知道自己官职低微,连忙躬身避到一边,那几个也没留意有他。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只听见其中一个男子笑呵呵地对同伴道:“想不到,想不到啊。”
另一个人喝止他:“展台兄,宫闱之地,不得妄言。”
那人不作声,仍旧轻笑不断,走过之后,李梓麟仍然能听到他说的一句话:“实话告诉诸位大人,下官此刻可是摩拳擦掌,恨不得明日便去啊。”
他有些愕然,不知让这群人兴奋莫名的到底是什么。接着门帘又一掀,一个宫女打扮的小姑娘走出来道:“快,快,趁着这会子得空,各位公公和姐姐先把家伙什都抬进去吧。”
候在门外的宫人鱼贯而入,廊外一时间只剩下李梓麟一个人。
小宫女一面看着众人进去,一面絮叨叨地问:“水温可是刚刚好,李公公,劳烦您老人家,拿的可是上回我自府里带的雪丝帕?昨儿个公子说那梅花样的点心好是好,就是甜的盖过香的,您多担待些,跟御膳房的师傅们说说可好?”
李公公笑得眼睛只剩两条缝道:“得嘞梅姑娘,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您嘱咐的东西咱家都牢牢记在脑袋里呢,公子爷千金之体,咱们脖子上有几颗脑袋敢怠慢哪。您看,这水都是一遍遍兌好的,温着呢。丝帕可不俊白俊白的雪蚕丝么?那梅花样的点心我昨儿个听公子说了太甜,早早地就吩咐御膳房改去了,今儿个换了其他口味的,都是皇上钦点的赏赐。您让公子多尝一口,就是对奴才们的恩德了。”
李梓麟听得一阵腻味,知道这些太监个个趋炎附势,最会巴结皇上身边的红人。只是他长期外放为官,对这京城里谁是红人谁是黑人,实在不知,也懒得去知。照眼前的情势看,屋里那个主,此刻正圣眷深浓,到底是何方人物呢?他狐疑地看那个小宫女,正对上她机灵的眼光,忙又低头。
哪知那个小宫女自己噼里啪啦地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地道:“敢问这位大人,可是在此等着召见么?”语调清丽,声音干脆,丝毫没有一般宫人的羞涩和献媚。
“正是。”他赶紧答道。
“大人,实在对不住您了,请您再多担待一会,只因我家主上大病初愈,调养未及,这几日忙得人仰马翻,好容易睡下,又早早起来,与几位才下朝的大人商谈甚久,这不,早饭还没来得及吃。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家主上吃完一顿安生饭再唤您进去呢?”
她言语间分明十分客气,但又带着不容人拒绝的殷切。李梓麟尽管心里不舒服,仍然笑了一下,道:“那是自然,下官候着便是。”
小宫女向他福了一福,笑了笑转身离去。李梓麟这会子站得腿肚发酸,口干舌燥,甚是窝火,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安慰自己,半个时辰是等,一个时辰也是等,那就等着吧。他苦笑了一下,想自己也算饱读诗书之人,只因出身贫寒,又生性孤直,不懂得人情应酬,为官十年,到处遭人冷落,连一个还未及笙的小宫女也敢怠慢自己。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帘一翻,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奔了出来。他抬眼一看,正是刚刚离去的那个小宫女,此刻满脸通红,眼角含泪,直奔他而来。李梓麟正诧异间,却见这宫女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行了大礼道:“梅香自作聪明,擅作主张,累大人久候,梅香有罪,请大人责罚。”
李梓麟心道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他忙伸手去扶那个小宫女,口道:“姑娘言重了,快请起。”
那个小宫女却不肯起来,脊梁挺得直直的,流着泪朗声道:“梅香只是一介婢女,却胆敢怠慢朝廷命官,梅香实是以下犯上,请大人责罚。”
李梓麟听得一头雾水,只管去拉她,哪知那小宫女异常倔强,竟是执意跪着,不肯起来。
就在李梓麟不知如何进退之际,却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李大人不必理会她,快请进来吧。”
这个声音温润如玉,他莫名其妙地想,怎么会有人的声音温润如玉呢?抬头看,一个蓝衣翩翩的男子正站在眼前。那男子俊美非凡,冰姿仙风,脸上有些倦意,但仍带着淡淡的微笑,一双流光溢彩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自己。李梓麟一时间有些呆住,他望着这双眼睛,莫名其妙想到三月里春光流离的山间,那清澈见底的涧流。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低头施礼道:“下官李梓麟,不知。。。。。。”
“李大人不必多礼,在下萧墨存。久闻李大人之名,特向皇上请旨宣大人进宫来叙叙,望大人不要怪墨存孟浪才是。”
他偷眼望去,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疲惫地朝他微笑着,他的疲惫深入眉梢,却仍然用温如夕阳的微笑让李梓麟心安。就这样,他随萧墨存走进神秘的“尚书处”。后来他才知道,这里是一处由皇帝授意,直接为皇帝辖制的机要部门。那一天他知道自己调离原职,正式成为尚书处的成员,和另外七个青年官员一起,在这间时时散发松柏清香的偏殿里,开始着手,清理修补大启天朝这条漏洞百出的大船。萧墨存,李梓麟坐了好一会,才终于想起这就是传说中的晋阳公子。皆因平日众人多说“晋阳公子”,很少提到他的名讳“萧墨存”。等到他明白晋阳公子就是萧墨存时,对于晋阳公子的种种传闻,却又明显与眼前这个嫡仙一样的人物联系不起来。
传闻多言这位晋阳公子生性残暴、专横跋扈,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但他一番接触,却发现眼前的这位言谈举止无比谦和,毫无半点贵族子弟的架子。传闻这位晋阳公子锦衣玉食,穷奢极侈,他却发现这人身上穿的用的,虽然有与众不同的精细之处,但与其他皇室子弟相较,并无过份之处,甚至有些地方还显得不及。他又听说晋阳公子才学平庸,之所以得享皇恩浩荡,与其以色邀宠有关。但他冷眼旁观,这晋阳公子相貌自是一等一的好,可思维缜密,见解不凡,话虽不多,可一句句皆有点石成金的妙用。
李梓麟学了半生的礼乐诗书,却钟情于术数计算,当年曾经奉旨核查国库粮仓的数目,因为指出帐目上的纰漏,得罪朝中权贵,明升暗降,做那不管事的清闲京官,着实潦倒了好些年。如今萧墨存与他谈到的,恰是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法重新照帐,核实户部那一团乱麻一样的账目。听到后来,李梓麟只觉受益匪浅,按捺不住的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即将这一身本事,化作一腔热血,倒在这识货的人面前。
谈话不到半个时辰里,萧墨存至少被底下人打断了七八次,忙得跟陀螺似的,大小事务不断,真真连顿安生饭都吃不上,也难怪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梅香,会请自己稍候,让公子爷吃好饭再来。李梓麟心中暗忖,这人忙中不乱,一丝不苟,兼之表情认真,目光如炬,恐怕就算皇帝老儿亲临,怕也要照例在廊柱下等上一等吧?
说了一段后,李梓麟已大概了解今后自己该做的事情。他见萧墨存神色倦怠,举手投足间有说不出的疲惫,忙起身拱手道:“时候也不早了,下官告辞。”
萧墨存却笑了笑,按着太阳穴道:“李大人,才刚在外头站了那么许久,饿了吧?”
李梓麟心里莫名一跳,他赶得及,早上只喝了口稀粥便匆匆入宫,又在外头等了大半个时辰,早已饥肠辘辘,可这会让他如何承认?李梓麟忙托辞道:“哪里,李某来时已经……”
萧墨存打断了他,轻声道:“早膳时辰已过,不介意的话,陪墨存用点点心可好?”
李梓麟偷眼望去,只见萧墨存一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淡淡地看着自己,嘴角边似笑非笑,似在邀请,却令人不容拒绝。他脸上一热,不知怎的,低下头说了句:“如此,下官就叨扰了。”
“李大人何须客气,这是墨存的荣幸。”萧墨存拍拍手,早有边上机灵的宫女太监跑出传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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