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白氏倒是个心地开朗的人,常劝杨经文想开点,说财是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走,失去了未必不是一种福分。人啊,只要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就足矣!
其实,杨经文明白,想不通也得想通。何况这是改朝换代呀!世道变了,他能不顺应潮流么?古语云,得人心者得天下。共产党得人心所以得了天下!共产党是代表穷人坐天下的,当然要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的土地分给穷人,使耕者有其田,这是理所当然的,天经地义的。这个大道理,他杨经文懂得,也理解。他只是心疼,心疼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间就没了,就像突然从一棵大树上“咚”地一声掉落在地上,摔得屁股剧痛,心也剧痛,需要一段时间去抚摸。值得庆幸的是,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一个在县城教书已经有了家室,一个跟着兄长在县城读中学,两人都没有目睹家里落难的场面,这多少给杨经文心里一些慰藉。眼下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女儿诗芸和外孙小念龙。一想到女儿被当成浮财分配给人当老婆,他的心就疼痛难忍,仿佛女儿的不幸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三 他并没有觉悟
自从杨经文划为地主被批斗,房子被分了,田地也被分了,浮财也保不住……杨佑泉总觉得自己对不住杨经文,仿佛杨经文的这场不幸是由于他的背叛造成的。因为他的确背叛了他。在斗争会上,他控诉了杨经文老爷对他的残酷剥削。他说,杨经文我为你打了二十年的长工,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可我为什么连块地也挣不来?连个牲口也买不起?都是因为你剥削去了!还有,你为什么要抓我家龙巴的壮丁呢?我家龙巴……当时杨经文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还没有来得及申辩就被众人的手按下去了,并且招来更严厉的怒喝和一顿拳脚。而这一眼却使杨佑泉感到羞愧,感到理屈词穷,也就没有勇气再说出儿子被逼走的真正原因了。他甚至想跪在杨经文的面前说声对不起。他觉得自己说了谎话,至少是不够真实。他所说的话也不是他所要说的,那完全是土改工作组的白云海组长“教育启发”的结果,是白云海要他这样说的。白云海也是杨经文的佃农,村自卫队的队员,却没想到他原来是地下党员,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白马坡土改工作组的组长。白组长说他没有觉悟,三翻五次地找他谈话,帮助他提高觉悟。白组长说,你杨佑泉一家三代给杨经文当牛做马几十年,却没有自己的一块地,没有自己的一个牲口?而杨经文整天游手好闲却有几百亩地,五六头牛,三四栋砖瓦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杨佑泉说那是他祖上留下的。再说,杨老爷也不是游手好闲,他有时也下田……白组长就批评他,说你这同志怎么帮地主老财说话呀!看来你被他们剥削的还不够啊!难道你不想有自己的田地?不想有自己的牲畜?不想有自己的房子吗?杨佑泉这下慌了,赶忙说想啊想啊!做梦都想。可是……白组长说,没有什么可是。想要获得果实就得积极参加斗争!要不然,他们的土地会乖乖地让给你吗?……经白组长这么一说,他的觉悟果真就上去了。
可是,杨佑泉并没有真正觉悟,他对杨经文怎么也恨不起来。因为杨经文对他确实有恩,做人不能恩将仇报啊!
杨佑泉的父亲原也是杨文经家的佃户,可在佑泉七八岁时却暴病而亡,留下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凄惨。后来杨经文的父亲杨德仁实在看不下去,就叫他们母子到杨府做帮工,老的帮着洗衣做饭,小的打杂、放牛。这样,杨佑泉就成了杨府的放牛娃。也许是杨德仁宅心仁厚,也许是杨佑泉本分忠厚,做事又勤快,杨德仁几乎把杨佑泉当成了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吃的穿的都比平常人家的孩子要好得多。当然,在对待他与儿子的观念上还是有明显差别的。比如说,他要求少爷的是耕读为本,礼义传家:而要求杨佑泉的则是忠厚为本,勤奋持家。那时候,少爷杨经文比杨佑泉只大几岁,在村上白先生的私塾念书。家里所有的杂事——打柴、担水、放牛等,几乎全被杨佑泉包下了。不过,少爷杨经文倒不是个欺下凌弱的主,有空就和杨佑泉进山砍柴、到野地放牛,二人相处得亲如兄弟。后来母亲年岁大了离开了杨府,而杨佑泉却留下来做了长工。在杨佑泉二十六岁的那一年,老爷得了一场大病久治不愈。临终前他把儿子和杨佑泉叫到床前,对儿子说,佑泉虽不是我的儿子,可我从没把他当外人。他人老实本分,做事从不偷懒,你要好生待他……如此这般地说了好些话,最后竟要求儿子给杨佑泉说房媳妇。说是自己没有来得及做,只能由儿子代他了却这个心思了。杨经文叫父亲放心,说等父亲的病好些了,他立即请人去给佑泉说媒。老爷的病自然没有好,听完儿子的话后便安然闭上了双眼,而且再也没有睁开,上了黄泉路。埋葬了老爷,过了百日,杨经文果真就为杨佑泉开始物色媳妇了。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妻子白氏。白氏是经山镇白先生的小女儿,人长得出奇的漂亮,只是左脚短那么一点儿,走起路来有点跛。也不知杨德仁老爷当时图白家什么,给儿子说下这样一件亲事。也许是图白家是个书香门第,也许是图白氏漂亮又贤慧,也许是“家有丑妻外出放心”之故吧?总而言之,当时一经说合,老爷和少爷都很乐意这门亲事。白氏进了杨家门就很少出门,只是坐在家中做些针线,使得村上那些后生想一睹她的花容月貌,也常常像盼月亮似的不易。然而,为了给杨佑泉说媳妇,这个深居简出的跛脚女人却开始四处活动了,并且不久便见成效。女方是白氏外婆家那个山村一个肖姓人家的,虽然是个寡妇还拖个“油瓶”,但有一双大脚说明她能吃能做。杨佑泉自然不好挑剔什么,自己已经小三十岁了,是该成家了。况且,少老爷亲自为他操办,出钱出物还腾出一间房子给他做新房……百事不用自己操心,他就有个家了!他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呢,怎么好意思说长道短?从此,杨佑泉有了自己的家,和肖氏在杨经文拨给他们的那个房屋里生儿育女,苦度春秋。不过,杨佑泉白天还得去杨经文的田地里做事,主仆关系并没有改变,只是酬劳方式更明确了:主人家一年给他十八担谷子。
两家就这么保持着这种雇用关系,和平共处。即使发生了几年前的那场不快,也未能改变。杨佑泉也不曾想过要改变什么,他觉得这样子挺好,百事不用自己操心,一切只听主人吩咐。没想到一夜之间天地翻了个个儿,主人杨经文忽然之间成了地主,成了对人点头哈腰的奴才,三四幢房子、几百亩的田地,一下子全充了公,成了他们那些无房户无田户的果实。杨佑泉总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公,那些房子那些田地都是人家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是人家牙缝里省俭下来的呀!怎么说没收就没收了呢?他为杨经文感到委屈,也为自己参与瓜分杨家的财产感到羞愧。因而,当农会干部找到他征求分房意见时,他只要了自己住着的这栋旧房子。尽管这房子陈旧简陋,可是住着踏实。因为它是老爷当年送给他们住的,没有一点强迫的意思。
那些日子,杨佑泉不像其他农户那样兴高采烈欢欣鼓舞,他显得很平静,甚至于有种失落感。
4、东家 。。
四 东家
杨经文没有想到杨佑泉会来看他,既惊喜又惶惑。杨佑泉进门就叫了一声“东家”。杨经文受宠若惊地从椅子里站立起来,迎上去说:“佑泉,你、你怎么来了……以后不要叫我东家了,没事也不要往这里跑,我是地主。”
杨佑泉站立着说:“不要紧!我只是来看看你们……”他的目光在屋里扫视着,尽管这屋子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这原是杨家的厨房兼厨娘居住的房子,前厅半边厅堂半边住房,后厅是个灶间,既潮湿又阴暗。以前杨经文一家只是在这儿吃吃饭,睡觉却是在后面的高房子里。那是杨经文花两年时间才建起来的,是全村地势最高也是最新的瓦房。现在已经分给了吕桂花和另一户贫农户合住。田产被分了,家产被分了,家具也几乎搬空了,已所剩无几,屋子里显得空落落的,一如这家人的心境一样空虚、冷落,冷落得就如同冰窖,寂寞得如同坟墓,只有他那小外孙念龙在屋里来回的跑动,才能给这个家里带来一些生气。
这些日子,杨经文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把村前的那条路打扫一遍,然后就足不出户,整天蜷缩在家里。一家之主这种萎靡不振的情绪自然影响到全家,谁也不愿多说话,多走动,窝居在家。他们不想见到村人们,村人们对他们也是避而远之,偶尔见了双方都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打招呼。除了村干部向他分派活计或是抓他去开批斗会,更没有其他外人愿意迈进这个门槛,杨佑泉是第一个。
“你坐下,别站着啊!”杨经文很客气地挪过一把小竹椅,让杨佑泉坐下。白氏一颠一颠地从后厅端出一杯开水,乐呵呵地递给杨佑泉。
“东、东家,我对不起你们!我……”杨佑泉想对杨经文表白一下自己的心境,赔个不是,说自己不该在斗争会上胡说八道。
杨经文立马制止了他,说:“你别说了!这不怪你。我知道,大势所趋啊!你不说别人也要那样说的……不提这个了,随它去吧!”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左则的房间,又说,“人的命天注定,天意如此,谁也奈何不得。唉,龙巴侄儿还没消息么?”
杨佑泉摇了摇头,低头不语。杨经文也叹了一口气。两位老哥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件事,都在后悔当初不该拆散儿女的姻缘,可又不好明说。
沉默了片刻,杨佑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听说把诗芸当浮财分给杜蔫子做老婆……这事,你们也能同意?”
杨经文苦笑着说:“唉,瞧你说的,我们能同意么?可是,我们又哪有权力不同意呢……”
“真是造孽啊!”杨佑泉愤愤不平地说,缓了缓气:“哪啥时候成亲呢?你们也该准备准备嫁妆吧,要是用得着我的地方,请支一声啊!莫要太委屈了诗芸……这孩子,实在是太苦了。”
“唉,也就在这两天吧。”白氏说,“家里都搬空了,哪还有什么嫁妆啊!时间又这等仓促,准备都来不及了,简简单单吧!这还不晓得让不让我们操办呢……”
这时诗芸带着儿子从房间出来,朝杨佑泉叫了一声“大叔”,然后说:“你们不用为我操心,也不要准备什么。到时候我带小龙过去就是了,好歹是去过日子的……”
父母都不再说什么。看着强颜欢笑的爱女和活蹦乱跳的小外孙,两位老人又都不免一阵心酸……他们真是后悔极了,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当年真不该捧打鸳鸯散,如果不逼着女儿另嫁,成全了女儿和龙巴的婚姻,想必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样子,让人乱点鸳鸯谱,把女儿当浮财分给杜蔫子了。看得出,女儿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这让老俩口比失去财产还要难受……
杨佑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安慰老东家把心放宽些,然后起身告辞。临了还说村里留给他们家的几亩田由他代耕,不用东家操心。杨经文哪敢再支使别人为他种田,他说:“不用,我自己能做,就不烦劳你了。只是到时候有不懂的地方,还得向你请教一二哩!”
五 苦涩
再热闹的庙会也是要散场的,再好看的闹剧也有结束的时候。摆放在白马坡村祠堂前的财物,终于在一阵阵嘈杂声中被搬空了,满意也好,遗憾也罢,各自去了该去的人家。
吕桂花没有食言,分完浮财的第三天,她就把杨诗芸和她的儿子领到了杜蔫子的那幢屋里,为蔫子和诗芸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搭建起一个三口之家。
白马坡村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没有土地的农民有了土地,没有安身之所的穷人有了遮风挡雨的房子,翻身做主的白马坡村人从此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然而,吕桂花却不曾想到,她的乱点鸳鸯谱实属好心办坏事,不仅却断送了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改变了一对昔日情人的命运,而且并没有给杜蔫子送去多少幸福,相反,带去的将是不尽的痛苦……
分了田地,分了房子,又娶了全村最漂亮的女人,杜蔫子乐坏了,常在人前人后显摆自己的能耐。村上和他差不多的汉子,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都羡慕他艳福不浅,说你杜蔫子祖坟上冒青烟了,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居然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带一个乖巧的儿子,真是“天上掉馅饼落到了穷汉子嘴里!”女人虽说结过婚生过崽,可气色风韵仍像个未出阁的姑娘,水灵灵的犹如一棵嫩白菜……言语间,一个个馋得流口水。
然而,他们哪里想得到,杜蔫子娶回家的杨诗芸并非寻常女人——就像俗话说的,“好看不好吃啊!”完全是个冷艳菩萨,你得供着、敬着,丝毫不敢惹恼了她。你想,目不识丁、性格懦弱的杜蔫子,怎么驾驭得了这样一个女人?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最开心的时刻,而杜蔫子在洞房花烛夜的那个晚上,却领略了冷美人给他带来的痛苦和尴尬。那一晚,杜蔫子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躺在身下的女人毫无激情,既不迎合也不主动配合,让他这个没有挨过女人肉体的男人好不忙乱,等摸到那个地方时自己早已一泄千里,别说入港行船,反倒把女人身上弄脏了。女人讨厌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脏死了!”女人一翻身去擦身子,他便落马滚到一旁。等到女人擦干净身子,他说再来再来……女人说:“你还来个什么劲啊!瞧你那熊样……”倒头便搂着儿子睡下了。杜蔫子摸着自己那个软耷耷的玩意,也就心灰意冷了。
其实,杨诗芸也不是有意要为难杜蔫子,她只是没有兴趣,没有激情,她不喜欢这个男人。就像她嫁给古再三一样,完全是出于一种被逼迫,她不可能献出自己的真爱。尽管自己是再婚,尽管是“高攀”,诗芸也没有把自己低看,她不想把自己变成男人的生育和泄欲工具。有时候,她既可怜自己,自己想要的男人得不到;不想要的男人却一个接一个,心里的苦闷无处诉说。当然,有时候也可怜杜蔫子。杜蔫子为了讨她好,对她真是百依百顺,又怕她冷着又怕她饿着,还极尽所能地讨小念龙喜欢,逗他乐,逗他玩,可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令人好笑,甚至讨厌。有时她也怀疑自己对杜蔫子是不是太冷淡了,做得太过分了。特别是当她拿着那把牛角梳子梳理头发的时候,她会这么想。毕竟,杜蔫子是真正喜欢自己,他并没有伤害自己和孩子。这时候的诗芸心是软的,也更像个女人,杜蔫子也就能够得到女人一口半口的温存。
在女人面前,杜蔫子越来越显得没了底气,显得自惭形愧。他既不能使女人得到幸福,又无力保护女人的父母免受欺辱。每当地主杨经文遭受批斗,或是强迫去参加劳动改造,或是看见小孩子追着杨经文背后喊“地主”的时候,杨诗芸便会躲到家里偷偷落泪。这时候杜蔫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看着自己的女人伤心落泪,只能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当然,对于继子小念龙,他倒是尽可能的给予保护。四五岁的小念龙天生就内向,也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因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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