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黄沙梁和老皇渠当成了一个村子。在我多少年的梦境与回忆中,它们叠合在一起。
两个村子里都横着一条不知修于何年从没见淌水的大渠,渠沿又高又厚实。村子都坐落在河的拐弯处。河挨着村子拐向远处,又在村后弯回来,形成一大片河湾地。
这是同一条河——玛纳斯河。
我那时真不知道有一天会来到这条河的最下游。在一条河结束的地方,我们开始新的生活。河流到黄沙梁村已完全没劲了,几乎看不出它在流动,但仍绕着弯子,九曲回肠地流过荒野,消失在不远的沙漠里。
在黄沙梁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我从没听见这条河的声音。它流得太静了,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静。比躺在院子里那根干木头都静(它在日光下晒久了,会劈啪一声,裂一道口子)。比一堵墙一块土块都静。
我想起那个黄昏穿过村子走远的外地人——低着头,躬着腰,驮一个破旧包裹,小心地迈着步子,不踩起一粒土,不惊动一条狗、一只鸡,甚至不抬头看一眼旁边的树和房子,只是盯着路,悄悄静静地穿过村子走了。
多少年后我能想起这个人,是因为那一刻我一样悄静地站在路边,我带的黑狗一声不响站在我身边。还有,我身后的这个小村庄,一样安安静静,让一个陌生人毫无惊扰地穿过村子走了。
这个人从河东边来的,他的湿裤腿还滴着水珠,鞋子提在手里。一行光脚印很快被随后涌来的羊群踩没了。羊的身上也湿淋淋的。那时河上没桥,人畜都蹚水过河。
老皇渠村那段河上也没桥。刮东风时河的流淌声传进村里。河在那一段流得着急,像匆忙赶路,水面常漂走一些东西:木头、树枝、瓷盆和衣服。一年早春,父亲死在河湾里。父亲天没亮扛锨出去,大中午了没回来。母亲说,你爹要出事了,赶快去找。
我们都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母亲的哭喊声惊动了村里人,都出来帮着找。半下午时才找到,父亲的铁锨插在河岸上,远远地母亲看见了,认了出来。雪刚消尽,岸上一片泥泞,我们一家人哭叫着朝河边跑。
那时我们家有八口人。大哥十岁,我七岁,最小的妹妹未满周岁。父亲死了,剩下七口人。过了一年多奶奶也死了,剩下母亲和我们未成年的五个孩子。又熬了两年,母亲再嫁,我们一家搬到黄沙梁。
也是一个早春,来接我们的后父赶一辆大马车,装上我们一家人和全部家当,顺着玛纳斯河西岸向北走。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我们一直看着河湾里父亲和奶奶的坟渐渐远去、消失,我们生活了许多个年头的老皇渠村一点点地隐没在荒野尽头。一路上经过了三两个村子。有村子的地方河便出现一次,也那样绕一个弯,又不见了。
从半下午,到天黑,我们再没看见河,也没听见水声,以为远离了河。后父坐在前面只顾赶车,我们和他生得很,一句话不说。离开一个村子半天了,还看不见另一个村子。后父说前面不远就到了。我们已经不相信前面还会有村子,除了荒滩、荒滩尽头的沙漠,再啥都看不见。
天黑后不知又走了多久,我们都快睡着了,突然前面传来狗叫声。要进村了。后父说。我睁开眼睛,看见几点模糊的灯光,低低的,像挨在地上。
院子里黑黑的站着许多人,像等了许久,马车没停稳便拥过来,嘈嘈杂杂的,啥也看不清。有人从屋里端出一盏灯,一只手遮住灯罩,半个院子晃动着那只手的黑影。
我一直刻骨铭心地记着我们到达黄沙梁村的那个夜晚,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似乎我从那一刻开始,突然懂得了记事。
这是老大。这是老二。
这是他母亲。
……
端灯的人把灯举过头顶。我在装满木头家具的马车上站起身的一瞬,看见了倾斜的房顶,和房顶后面几乎挂在树梢的北斗星。
我们被一个一个数着接下了车。
一共几个。
六个。后父答应。
门口涌了许多人,我们夹在中间跟随那盏灯走进屋子。屋里还有一盏灯,放在靠里墙的柜子上,灯苗细细的。炕上坐着一排老年人,笑嘻嘻地迎着我们。已经没有坐人的地方,我们全站在柜子旁。有人让开炕沿让母亲坐,母亲推辞了两句,坐上炕去。
这是你张大爷,叫。这是李二奶奶。
这是冯大妈。这是韩四爹。
满屋子烟和人影,那个日后我们叫父亲的男人一手端灯,挨个让我们认坐在炕上的那些人,我小声地叫着,只听见他们很亲热的答应声,一个也没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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