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甚尔笑了一声,“干嘛道歉?我是要感谢他,毕竟那家伙早就该死了。”见她面色惊惧地靠在墙边,他又说:“在这件事上,我算是占了个大便宜,放你走当作回礼。”这个借口听起来万分可靠,连他自己都被骗了过去。
她松开紧皱的眉头,小心翼翼地问:“那悟……”
“你总是担心他,”他老神在在地接过她的话,并且自问自答,“因为他是你的弟弟,对吧?”见她闭上嘴,他接着说,语气带着点嘲弄,“你这种借口,连我都说服不了,你是怎么说服你自己的?”
“这和你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右手不受控制地揪住了衣领,她还记得这里留有五条悟的痕迹,她的身体里也依旧残存着那种漫长又无法根绝的钝痛。痛楚时时在敲打着她的太阳穴,将她的灵魂敲打得四分五裂,一部分停留在过去,一部分残存于现在,她被迫踏上全然陌生且悖逆道德的去路,依靠着回顾过往来缓解行走时的艰难。她根本不需要说服自己,停留在过去的她保存的本能足够支撑起她瘦嶙嶙的精神,“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借口。”
“你想要离开吗?”他又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只是五条律子仔细听着,语气里的深意却是截然不同。
她回道,语气果断,“我想回去。”
他又问:“你想回去吗?”
她不再那么肯定,但依旧回答:“……想。”
伏黑甚尔仿佛能够透过丝带看见她黑洞般的眼睛,充满着畏惧和惊惶,就像那天夜里一样,总是在害怕着什么。她胆怯懦弱,英勇无畏,即便害怕,也心甘情愿地回到恐惧的根源身边,这种矛盾的选择,并不是一句借口就能够解释得通,“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不明所以地反问。
“为什么要回到五条悟的身边。”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借着昏蒙的灯光,他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凄惶的笑容,“我不回去,又能去哪?”
“你有手有脚,哪里都能去。”
五条律子低下头,她的手是棉线,脚是麻绳,没有家族和婚姻这两根骨头连着,她的人生不过是一团纠缠不清的线,线的一端紧紧地被五条悟抓在手里,“哪里都能去?”千里万里,都只出现在梦里,此时她的声音也如同梦呓,轻哼了一声,隐隐有笑意。
笑他的傲慢。
“哪里都能去,”他恍若未闻,只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你想。”
她曲起双腿,环抱住,闷闷不乐地说:“去不了。”
“去得了。”
他们毫无意义地反驳来反驳去,最终谁也没能说服谁。
反而让她生出了几分不服气,“那你呢,你哪里都能去吗?”
“嗯。”
“可你现在在这里,你想在这吗?”
伏黑甚尔语气一顿,说:“只要不回到那个家里,哪里都好。”
“你没有回答我,你想留在这里吗?”
他下意识想说,“哪有什么想不想的说法,只不过是一个活着的地方,去哪都是一样的。”
可是再转念一想,这并不对,他当初离开禅院家,根本不是只想找一个活着的地方。他在哪里都能活,离开只是因为他想走,走得越远越好。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浑浑噩噩地走了好几年,始终没能找到所谓想去的地方。或许曾经有过,短暂的,他停了下来,想停下来,然后又继续不停地走,一点点偏离曾经停留的地方,自己的底线一降再降,只要有口气,他就能活,也仅限于活。
再多的,他根本顾及不过来。
听见窗外骤雨般地蝉鸣声闯入屋内,势如洪水般吞没了阒寂一片的房间,五条律子静静地笑了,“你看,即便实力强大如你也做不到,更遑论我。”她的眼睛隔着重重黑暗落在他身上,这曾经令他产生过期待的注视,一如他所预料那般,让他无地自容。
他们自此陷入长久的互不言语的死寂之中,任由窗户缝隙里尖利的风声呼啸着灌满空荡荡的房间,她和前夜一样背对着他躺下,手掌撑着被褥,摸到了陌生的毛绒,闻起来有种全新的异味。
她忍不住开口,“你换掉了毯子。”
伏黑甚尔还是那个回答,“捡来的。”
她不再做声,只将毯子拉上肩膀,闭上了眼睛。
伏黑甚尔并没有睡着,他被窗户外钻进来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不知道躺了多久他才耗尽了耐心起身去关窗。他站在窗前,就在白天五条律子坐着的地方,透过这道窄小的缝往外看,漫开的黑暗一望无垠,白溶溶的月亮像抹开的油彩,楼宇深深浅浅的轮廓如同印刷版画一样贴在墨黑润湿的夜空下。
他直直地看着,这扇窗渐渐变成了牢狱的高墙上开凿出来的一小方空洞,不知道什么时候,手脚上又多了两副镣铐,他成了囚徒,望着窗外,幻想自由。
他和她没什么不同。
明明可以走出来,却又把自己关进去。
伏黑甚尔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点缝隙堵死。
他蹲在熟睡的五条律子身边,摘掉了她脸上蒙着的丝带。
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他突然期待她能够在这时睁开眼睛,看见自己。
就像他第一次见她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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