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沉默片刻,枯瘦如老树枝的手探进宽大的衣袖中,一边摸索一边喃喃自语,“我当然知道,我一直都把她带在身上,总担心自己会忘。”她嘴角抽动,苦涩的笑着,“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一刻,真正地忘记过。”
她从袖中拿出一卷古旧的布卷,慢慢摊开,上面却并无字迹。
池陌扫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这样的修为,居然用得了幻术?”
“您真是见多识广,”老人看向她的眼神颇为小心,“若是那些修补城史之人有您这样的眼光,我恐怕连这个也留不下来。”
修补?
柳月白双眉微蹙,她听出了老人的话外之音。
恐怕修补是假,篡改是真。
“这个术法,还是那位柳姑娘教我的。”老人手掐印决,抚过布卷,所过之处,字迹缓缓浮现,“我当时怎么学都学不会,柳姑娘却说修行一事心诚则灵,果然,那日我为了保住她的过去,竟在垂暮之年领悟了。”
她将布卷摊在膝盖上,却并不看,望着窗外稀疏的人流缓缓道:“鬼太岁,本名花莲,是花寨真正的首领,是她在战乱之际,同跟随者一道,建立了花寨,收留无家可归之人,抵御匪徒掠杀,当时梧州饿殍遍野,人如草芥,但花寨之中,却算得上衣食无忧。”
老人眼中闪着微弱的光,仿若回忆起曾经的岁月,又一次点燃了这具垂死之躯中仅剩的余烬。
池陌沉默不语,柳月白慢慢攥紧拳头。
花寨最后变成了富足的落花城,可它的首领,却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厉鬼。
“可是,花寨之中并非全是安分守己之人,”老人的声音陡然低沉,透着阴沉的恨意,“于无,他是带着一大家子举家逃难来的,他武艺高强,又擅于钻营,很快就当上了小首领,花莲不喜欢他,但本着赏罚分明的原则,也没有苛责他。可他仍不满足,起了从龙建功之心,多次游说花莲,让她率众投奔当时风头最劲的诸侯,如今梧州州主的先辈。”
“花莲不愿如此,”老人闭上双眼,叹息道,“她说投奔花寨的,都是饱受战乱之苦的可怜人,花寨本身的产出,也只够寨中人取用,若是投奔诸侯,便不免要参与征伐,供给粮食,到时不知多少人要为此而死。”
一滴混浊的眼泪自老人眼角留下,她哀戚道:“她是心疼我们,不忍拿我们的命,去换自己的高官厚禄。”
“于无履劝不成,遂起杀心。”老人的手攥住了膝盖上的布卷,仿佛回忆当年之事让她无比痛苦,她艰难地说,“一日,他在花莲和其亲信之人饮水中下了迷药,趁夜幕将她们屠戮殆尽,天亮之时,所有寨民,都看见了花莲挂在寨门上的尸身。”
柳月白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想开口安慰,却自觉对亲历之人而言,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徒劳的,因为她只是听着,就感受到了莫大的悲戚。
池陌面无表情,接着老人的话说下去,“多年之后,花莲成了鬼太岁,她自然不会放过杀害自己之人,于无回到落花城任职正好撞上,于氏全家死绝,是吗?”
“是啊。”老人疲累地说,“我就知道,她会回来的。可惜……于氏并没有真得死绝。”
“于城主他是……”柳月白踌躇道。
厉鬼杀人是坏事,这点毋庸置疑。
可她心中却有个声音不停质问——难道花莲等人就该冤死?
“他的祖上是于无的表亲,也曾参与行凶,只是运气好,当时未在落花城中。”老人语气中略有惋惜,“想必他的祖上将此事代代相传,所以于天阔到任城主的第一件事,就是封死鬼太岁的祭拜之所,不许有任何人提及她,销毁城记中有关她的一切。”
老人说到此,又不免愤恨起来,“如此一来,百十年后,再无人知晓花莲之名,知晓于无所犯之罪,他跟他的祖上一样可恶!”
她随即又笑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这一次,她一定会把这家人彻底杀绝!”
柳月白被老人言语中的狠厉所惊,但也说不出什么劝解之语。
于天阔的所作所为已然证明,他绝不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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