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山官兵们要打捞亚鲁玛纳的遗体,上将不许。叫道:“让他呆在那儿吧!捞上一把骨头,人家跟咱们要,怎么办?”
于是,就在贴近海水的地方,为亚鲁玛纳修筑了一座没有遗骸的墓,墓前耸立一面巨碑,每当涨潮时海水都要淹掉它“而退潮时,墓碑便立于海平面。人们说不清楚,它究竟是站在海上还是站在陆上。这可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两种都大得没边儿。
李天如走到崖边,凭栏而立,将那墓址指给白霖看。此时,正是退潮,墓碑被夕阳烧得火红,海水平静地托举它。白霖凝望片刻,惊奇地问:“它的造型为什么那样奇怪?”
“看出来没有?墓碑实际上是一枚火炮的巨型弹丸,完全是金属铸造的,只不过放大了几十倍。它和真正的弹丸一样,上面也有弹带、弹种符号、弹重标志等等。唯一不同的是,弹体上半部镌刻着他的名字。”李天如笑一下说,”亚鲁玛纳和我同兵种,都是炮兵。我们对他,比对别人有更多的理解。那一天,他是抱着弹壳跳海的,不是弹头,因为弹头已经打完了,阵地上只剩下堆积如山的炮弹壳。我想,所以他们才在他的墓碑上安一个大弹头,因为这才使他完整。假如他当年是抱着弹头跳海的,那么,他们就该给他墓上安一个大弹壳。弹壳的造型可远不如弹丸那么好看。弹丸在造型方面是一个典型的流体,跟念头那么美丽。而弹壳是静态的,看上去么――说好听点,是庄严;说难听点,傻极了!”
“你们真幽默。”白霖吃吃地笑。
“我们一点也不幽默!”李天如回答她,“相反,我们总是太认真了。”
最后一句话,李天如是在说他自己。
几年前,李天如从炮兵学院进修回来,分配到凤尾山炮台任上尉连长。他在学院研读战史时,发现了亚鲁玛纳其人其事,为之激动不已。一旦到任,他立刻去看亚鲁玛纳墓碑,在那里伫立了很久。大海呼呼涨潮,淹没了墓碑的一半,他自己半截身子也站在海水里,与他的异邦战友默默相认……晚点名的时候,他问了问炮手们,竟然有一大半不知道亚鲁玛纳是那一年战死的,还有些炮手以为“亚鲁”是一个人,“玛纳”是他的夫人。他大为惊诧,人们的遗忘太快啦,而误解要比遗忘来得更快。他难受至极,忽然想到,应该让亚鲁玛纳复活,让他的生命被传递下去。
李天如一直固执地认为:亚鲁玛纳身上有一种军人独有的单纯品格,有一种最深厚、最愚昧、最悠久的精神特征,那就是把战争视做自己的特权。相隔千里之遥,一旦听到战场上的呼唤,便掷下一切扑上去,甚至祖国在身后喊他,亲人在边上拽他,他也义无反顾。他没有家乡没有祖国,独独归属于战争。这种单纯品格,从远古时的方阵一直遗传到今天,现在就葬在一枚弹丸下面。李天如要让亚鲁玛纳成为炮台一员,永远不再失散。既不让炮台失去他,也不让他失去炮台。于是,他要求每天晚点名时,都点到亚鲁玛纳,全连齐声高呼:“到!”
警备区司令部得知此事,立刻责令他停止。我们自己不缺乏英雄,不需要将一个外籍人士置于我们之上,这太过分了。会使人想到许多不该想到的东西。还有人雄纠纠地质问:背叛祖国的人还要授予他荣誉么?虽然他不是我国叛徒,却是别国叛徒。当我们肯定别国的叛徒时,也意味着容许这种行径,奖励这种行径。人们就会为了背叛找出各种各样理由,背叛也就成了光明磊落的事了……
恰巧,亚鲁玛纳所在国的总统到我国访问。凤尾山是沿海著名胜地和古战场,访问安排中的一项,就是观赏炮台。那一天,李天如率全体炮手进行操炮表演,末了,全连聚成方阵,开始点名。当点到“亚鲁玛纳”时,全连震天价吼出“到!”……总统激动得发颤,高举手杖哇哇地叫。而他夫人则背过脸去,不顾国宾身份,抽抽噎噎地哭了。总统和夫人站在夕阳中,望定大海,直到日落。他们没有想到,一个数千年泱泱大国,竟然将他们弹丸岛国中的一人,置于那么高的地位,给予那么高的尊重。
访问结束。在签约时,总统作出了使我方意外的让步。大家都明白是什么原因,但是大家都不触及它。
李天如的行为,也就被默许了,成为凤尾山炮台每天必行的铁律。
李天如自己知道,假如不是总统光临,亚鲁玛纳将会继续被遗忘。只是由于政治利益上的需要,他的行为才侥幸保持下去。而他的本意,与他们的用心,与那一纸协议,甚至与总统的激动,都完全无关!……
“这才是真正的幽默,”李天如说:我们都在高喊亚鲁玛纳,可是各自处于不同目的。我不否认,就连我的炮手里,也有些人是傻喊一气,就像喊立正稍息一样……后来,我把那声长呼――亚鲁玛纳,只看做是我个人的心声,就像喊我的名字!你能够理解吧?
5
白霖点点头:“我能理解你……”她动情地注视李天如,神情跟她刚才看夕阳时一样。“我也能理解那位总统。”
“差点忘了。你知道总统阁下为什么那样激动吗?我查过他的履历,他反对他们国家那场租赁出去的战争。而且,他当过兵,也是炮手。”
“我再补充一点吧,”白霖温存地,“你们组成方阵屹立在海滩,背后就是浩瀚无边的大海。夕阳照耀着你们,你们和大海重叠在一块你们头上的钢盔跟夕阳一样高,一样亮。你们的口令声在海面上跳跃,每一个小伙子站得都那么棒!……呵,真是美极了。你们身处其境,感觉不到那种美,而刚刚到这的人,一下子就会被迷住。”
“可是,那群笨蛋却却在呆呆地看你。”
“就连你的口令,也没能把他们目光镇缩回去。”白霖得意地笑了。稍顷,低声说,“只有你拿背影冲着我……”当时,白霖用一个个念头去扳他的身子,也没把他扳转过来。
山下已是一片黑暗,只有凤尾山顶金光闪耀。夕阳从海平面下照耀着它,但光芒正一寸寸地缩小。现在看山下,已经和大海一同融进黑暗中了。李天如与白霖犹如站立在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光的小岛上。
“山下已经入夜。”李天如说。
“我看到了。我该走了。”白霖却站着不动。明显的,是在期待着什么。缓缓垂首,合目,身子有点不稳。李天如伸出大手扶住她,不安地:“白霖……我们是在阵地。”
“你可以叫我‘夫人’!”白霖略含羞怒,将丝巾缠紧脖颈,跺一下足,扭头而去。
李天如跟上她,两人保持几尺距离走到营门前。白霖叹道:“说心里话,真想看看那门巨炮,只看一眼就走。”
“今天不行,请你明天来吧,我给你留一个最好的位置。”
“今天真的不行么?”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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