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排长庆幸着:找到了路,还没开灯。否则,灯光一亮,准遭来斥责。打得再好也要扣掉十分。
直到下午实弹射击才结束。归途中,指挥排长在四十公里路标处寻找袁翰。他频频按响车喇叭,但不见袁翰出现。他跳下车跑过草坡攀上山顶,才见袁翰坐奋斗目标雨布靠着一株歪头小松树酣睡。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射击目标区域。指挥排长意识到:不必向连长报告射击结果了,他什么都看到了,他刚刚睡着。
袁翰睁开滞重的眼皮,哑声问:“全部命中,是不是?”
“除了首发试射,那是个靠近弹。其它嘛,时间、集火、齐射,都还可以。”指挥排长的语气仿佛说一件平淡小事。但他毕竟年轻,不善于把巨大欢乐禁锢在心里,笑意最初就流露在眼角,然后一点点扩大,终于变成“咯咯”的欢笑,把滑到身前的指挥包猛力甩到身后。“我做梦也想不到,咱们连打得那么好。不只是‘命中’,完全是粉碎,对,粉碎!炮弹象被目标吸引过去,把目标都炸没了。真的,一点没剩下。真他妈痛快!”
“别骄傲啊,沾上这个毛病就终生难改。”袁翰站起来叠好雨布,淡淡地问:“那位颜副团长有什么表示?”
“笑,笑!还给我追加四发炮弹,让我多打了一个转移射。”这是真值得骄傲的,全团指挥排长中,没有谁得到过这种幸运。
袁翰有些惊异:“哟,这位副团长还真知道什么是对炮兵的最好奖赏。”
“哎呀,连长,”指挥排长叫道,“人家是火炮专家!秒表一掐,就知道了全连的协同情况。他看出你是有真本事的连长,要不就带不出这样的炮兵连。他问了我好多你的情况,还说:‘一个连队失去连长仍然能打胜仗,正说明这个连长不平常。’他是在电话里对政委说的,我听到后高兴死了。”
袁翰快步走到前面,不能让指挥排长看出自己的激动。啊,有这句话就够了,完全够了。由他批吧、骂吧、处分吧,因为他有一双明辨贤愚的眼……袁翰真想立刻见到颜子鹄。
指挥排长在后面追赶着说道:“连长、连长,你去见见颜副团长嘛,就在那边。他见到你准保高兴,你再把超假的事和他谈一谈,详细地谈一谈,他总有个家吧,还不理解你!”
“叫了我吗?”袁翰止步。
“干嘛非要叫,你不会主动点。”
“不去!”
指挥车开到阵地,与炮车会合返回营区。
营区北头的一片营房就是三连,战士们正在炮场上擦炮——即使只打过一发炮弹,炮膛也需要擦洗数次。暗红色的洗刷杆在炮口出出进进,深黄的炮衣平铺在沙地上暴晒。一连的车炮接近时,他们都朝这边看,对各车厢的歌声和欢笑,对一连的战士打去的手势和招呼,他们竟无一回答。
袁翰从车门伸出并没有朝车厢唤道:“指挥排长,三连怎么了?”
指挥排长从车厢弯下身,胜利的欢乐还浅留在嘴角:“噢,他们打了个偏弹,整整偏出去一百密位,伤了一位老大娘。”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袁翰发怒了。
“我忘了。”指挥排长声音很轻,只能从口形上猜出他是想这么说的。
“你只想自己的事,”袁翰冰冷地说道,“通知各车,停止唱歌。”
“车距一百米,怎么通知呵?”
“发防空信号。”
指挥排长朝后面挥舞红绿旗,第二部车立刻平静了,同时把信号传到第三部车……整个车队无人高声说话,探出来的脑袋也全缩了回去。喇叭也不响了,各车减速,拉大距离,缓缓通过三连,仿佛是一路哀兵。
袁翰注视前方,白色的营区通路,无尽头地滑进车底。路两旁的小樟树是他带兵栽的,分别两月,好象粗了些,小树叶象人眼一样闪烁着脉脉神情……袁翰恍如进入一个陌生世界。“偏弹,伤人。”这几年来连队的军事水准,怎么下跌得这么厉害。他曾经在三连当过班长,是三连把他培育成射击指挥员的。他心儿忽有所动,直到这时候,他才隐约地后悔自己不该超假。
三
窗内比外面晦暗许多,主要是因为几个烟鬼抽得太狠了。烟雾是初灰白色,还能飘出窗,后来越积越多,竟聚成凝重的蓝色,飘不动了似的悄悄扯起柔软而厚实的帷幕,遮住人们的脸,从而,使彼此不能从对方脸上看到心语。人们和自陷在自己的深沉情感里。
在这种地方,你不想吸烟也不行,烟能把你硬熏出瘾来。劣质烟草在猛吸中竟跳出一团团火苗,光块与暗影在脸上知己切知己拼,把人脸歪曲得不象个样子。不安的,忧虑的,没有一张脸是平日所熟悉的了,它们给人的印象比平日强烈数倍。面前的会议桌——除去球网的乒乓球台上,放着一盖有两颗大印的公文纸,是上级对袁翰的处分决定。营长刚刚宣读完毕,大家等待着袁翰表态。
袁翰沉默许久,简短地说:“我知错。我想好好考虑一下,再向支部汇报思想。”
营长说:“还有两件事。刚才颜副团长打电话来问,你们谁向全连战士公布处分决定?”
“我。”袁翰拿过决定,他明白颜子鹄问话的意思,必须向全连做检讨。
“下午三点,全团在团部大操场集合,宣读上级关于三连实弹射击出现偏弹的事故的通报。”营长望着袁翰,“时间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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