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对古代的太阳崇拜作出了解释。你能够感觉到,普天之下还没有一种宗教比他更合乎情理的了。这个发光的物体就是一个生灵,长着金色的头发,目光柔和,神采飞扬,好像上帝一样,身上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地,仿佛大地上满是他感到有趣的事物。
过了一会儿,他的光线穿过农家小屋百叶窗的缝隙,好像一根根烧红了的通条,照射在屋内的碗橱、五斗橱和其它的家具上;唤醒了还处在睡梦中的收获庄稼的农工们。
不过那天早晨,在所有的红色物体中,最红的物体要算两根被漆成红色的宽木头支架,它们都被竖在紧靠着马洛特村的一块金黄色麦地边上。加上下面的两根木头支架,它们就构成了收割机上可以转动的马尔他十字架①,收割机是在昨天被搬运到地头上的,准备在今天使用。十字架上漆的红色油漆,让太阳的光线一照,它的色彩就显得更加艳丽,让人看上去觉得十字架好像是被浸泡在红色的液体火焰里一样。
①马尔他十字架(Maltese cros),十字架的样式多种多样,主要的有拉丁式、希腊式、马尔他式。马尔他式十字架外部较宽,根部较窄。
那片麦地已经被“割过了”;也就是说,在这块麦地的四周,已经有人用手工把麦子割去了一圈,开辟出了一条几尺宽的小路,好让开始割麦时马匹和机器能够通过。
麦地里被割出来的小路上已经来了两拨人,一拨人是男子和男孩子,另一拨人是妇女,他们来的时候,东边树篱顶端的影子正好投射到西边树篱的腰部,所以两拨割麦人的脑袋沐浴着朝霞的时候,他们的脚却还处在黎明里。在附近麦地的栅栏门两边,有两根石头柱子,割麦子的人就从它们中间走进去不见了。
不久,麦地里传来一种“嚓嚓”声,好像是蚂蚱情说爱的声音。机器开始割麦了,从栅栏门这边看过去,只见三匹马并排拉着前面说过的摇摇晃晃的长方形机器向前走着,有一匹拉机器的马上骑着一个赶马的,机器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看机器的。机器战车沿着麦地的一边向前开动,机器割麦子的手臂慢慢转动着,一直开过了山坡,完全从眼前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它又以同样均匀的速度出现在麦地的另一边;割麦子的机器在麦茬地上出现时,最先看见的是前面那匹马额上闪闪发光的铜星,然后看见的是机器割麦子的鲜红色手臂,最后看见的才是整部机器。
割麦子的机器每走一圈,麦地周围狭长的麦茬长带就加宽一层,随着早晨的时光慢慢过去,还长有麦子的麦地就只剩下不大的一块了。大野兔、小野兔、长虫、大老鼠、小耗子,都一起向麦田的内地退去,好像要躲进堡垒里,却没有意识到它们避难的地方也只能是暂时的,没有意识到它们毁灭的命运正在后面等着它们,当今天它们躲避的地方越缩越小,最后变成可怕的一小块时,它们无论是朋友还是仇敌,都要拥挤着躲藏在一块儿了,等到收割机把地上最后剩下的几百码麦子割倒后,收庄稼的人就会拿起棍子和石头,把它们一个个打死。
割麦子的机器割倒麦子,一小堆一小堆地留在机器后面,每一堆刚好可以捆作一捆;捆麦子的人在有麦堆的地方忙着,正在用手把麦子捆起来——捆麦子的人主要是妇女,但也有些人是男人,他们上穿印花布衬衣,下穿长裤,长裤用皮带系在腰间,这样后面的两颗扣子也就失去了用处,他们每动一下,扣子就在阳光下一闪,仿佛是他们后腰上长的一双眼睛。
但是在这一群捆麦子的人中间,还是那些女子们最能引起人的兴致,因为女人一旦在户外变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不再和平时那样,仅仅只是摆放在那儿的一件物品,那时候她们就特别具有魅力。一个男人在地里只是地里的一个人;一个女人在地里却是田地的组成部分;她在某些方面同田地失去了界限,吸收了周围环境的精华,使自己同周围的环境融成了一体。
妇女们——不如说是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大多青春年少——都戴着打着皱折的女帽,帽子上宽大的帽檐可以遮挡太阳,她们的手上戴的手套可以保护双手不被麦茬划伤。在她们中间,有一个人穿着粉红色上衣,有一个人穿着奶油色的窄袖长衫,还有一个人穿着短裙,短裙的颜色红得就像收割机的十字架一样;其他的妇女们年纪都要大些,都穿着棕色的粗布罩衫或者外套——那是妇女在地里劳动穿的最合适的老式样的服装,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已经不再穿它们了。这天早晨,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那个穿粉红色棉布上衣的姑娘身上,在所有的女孩子中间,她的身材最苗条和最富有弹性。但是她的帽子拉得低低的,盖住了她的额头,所以在她捆麦子的时候,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的脸,不过从她的帽檐下面散落出来的一两绺深褐色头发上,大致可以猜测出她的皮肤的颜色来,她不能躲避别人的偶尔注意,也许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不想别人注意她,而其他的妇女们的眼睛总是流波四顾的。
她不断地捆着麦子,单调得就像时钟一样。她从刚捆好的麦捆里抽出一把麦穗来,用左手掌拍着麦头儿,把它们弄整齐。然后,她向前把腰弯下去,一双手把麦堆拢到膝盖跟前,戴着手套的左手从麦堆下面伸过去,同另一边的右手会合了,就像拥抱一个情人一样把麦子抱在怀里。她把捆扎麦子的那束麦子的两头收拢来,跪在麦捆上把它捆紧,微风把她的裙子吹了起来,她也不断地把它扯回去。在她衣服的袖子和暗黄色软皮手套之间,看得见有一截裸露的胳膊露在外面;这一天慢慢过去了,女孩儿圆润的胳膊也被麦茬刺破了,流出了鲜血。
她时而站起来休息一会儿,把弄乱了的围裙重新系好,或者把头上戴的帽子拉拉整齐。这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她长着一张鸭蛋形的脸,深色的眼睛,又长又厚的头发平平整整的,好像它无论披散在什么上面,都会被紧紧地粘住。同一个寻常的乡村女孩子相比,她的脸颊更洁白,牙齿更整齐,红色的嘴唇更薄。
她就是苔丝·德北菲尔德,或者叫德贝维尔,多少有了一些变化——还是原来的她,又不是原来的她;在她目前生存的这个阶段,她的生活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或者是这儿的一个异邦人,其实她生活的地方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她在家里躲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才下定决心走出门外,在村子里找点儿活于,因为那时候农村里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到了,她在屋里做的任何事情,都比不上当时在地里收庄稼赚的钱多。
其他的妇女捆麦子的动作大体上同苔丝差不多,她们每个人捆好一捆,就像跳四对方舞的人一样,从四面聚拢来,把各自的麦捆靠着别人的竖在一起,最后形成了十捆或十二捆的一堆,或者按当地人说的那样,形成一垛。
她们去吃了早饭,回到地里,又继续照常工作起来。接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要是有人观察她,就会注意到苔丝脸上带着忧愁,不时地望着山顶,不过她手里捆麦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一群年龄从六岁到十四岁的小孩子,从山坡上一块满是残茬的高地上露了出来。
苔丝的脸稍微一红,但是仍然捆着麦捆。
那群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是个姑娘,她披一块三角形披肩,披肩的一角拖在麦茬上,她的胳膊里抱着什么,最初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洋娃娃,后来才证明是一个穿着衣服的婴儿。另一个手里拿着午饭。割麦子的人都停止了工作,拿出各自的食物,靠着麦堆坐了下来。他们就在这里开始吃饭,男人们还随意地从一个石头罐子里倒酒喝,把一个杯子轮流传着。
苔丝·德北菲尔德是最后一个停下手中活儿的人。她在麦堆的另一头坐下来,把脸扭到一边,躲开她的伙伴。当她在地上坐好了,有一个头上戴着兔皮帽子、腰里皮带上塞了一块红手巾的男人拿着酒杯,从麦堆顶上递给她,请她喝酒。不过她没有接受他献的殷勤。她刚一把午饭摆好,就把那个大孩子、她的妹妹叫过来,从她的手中接过婴儿,她的妹妹正乐得轻松,就跑到另外一个麦堆那儿,和别的小孩一起玩了起来。苔丝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红,她用悄悄的但是大胆的动作解开上衣的扣子,开始喂孩子吃奶。
坐在那儿离她最近的几个男人体谅她,把脸转到了地的另一头,他们中间还有几个人开始抽烟;还有一个健忘的人十分遗憾地用手摸着酒罐子,酒罐子再也倒不出一滴滴来了。除了苔丝而外,所有的妇女都开始热烈地说起话来,一边把头发上弄乱了的发结整理好。
等到婴儿吃饱了,那位年轻的母亲就把他放在自己的膝头上,让他坐正了,用膝头颠着他玩,眼睛却望着远方,脸色既忧郁又冷淡,差不多是憎恶的样子;然后,她把脸伏下去,在婴儿的脸上猛烈地亲了几十次,仿佛永远也亲不够,在她这阵猛烈的亲吻里,疼爱里面奇怪地混合着鄙夷,孩子也被亲得大声哭了起来。
“其实她心里才喜欢那孩子,别看她嘴里说什么但愿那孩子和她自己都死了才好,”一个穿红裙子的妇女说。
“过不了多久她就不会说那些话了,”一个穿黄颜色衣服的人回答说。“主啊,真是想不到,时间久了一个人就能习惯那种事!”
“我想,当初那件事并不是哄哄就成的。去年有一天晚上,有人听见猎苑里有人哭;要是那时候有人进去了,他们也许就不好办了。”
“唉,不管怎么说,这种事别的人都没有碰上,恰巧让她碰上了,真是万分可怜。不过,这种事总是最漂亮的人才碰得上!丑姑娘包管一点事儿都没有——喂,你说是不是,珍妮?”那个说话的人扭头对人群里一个姑娘说,要是说她长得丑,那是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的确是万分的可怜;那时候苔丝坐在那儿,就是她的敌人见了,也不会不觉得她可怜,她的嘴唇宛如一朵鲜花,眼睛大而柔和,既不是黑色的,也不是蓝色的,既不是灰色的,也不是紫色的;所有这次颜色都调和在一起,还加上了一百种其它的颜色,你只要看看她一双眼睛的虹彩,就能看出那些颜色来——一层颜色后面还有一层颜色——一道色彩里面又透出一道色彩——在她的瞳仁的四周,深不见底;她几乎是一个标准的女人,不过在她的性格里有一点从她的家族承袭来的轻率的毛病。
她一连在家里躲了好几个月,这个礼拜第一次到地里干活,这种勇气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不谙世事,只好独自呆在家军,采用种种悔恨的方法,折磨和消耗她那颗不断跳动着的心,后来,常识又让她明白过来。她觉得她还可以再作点儿什么事情,可以使自己变得有用处——为了尝一尝新的独立的甜蜜滋味,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无论事情过去怎样,眼前已经不存在了。无论过去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时间总会把它们掩盖起来;几年之后,它们就会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她自己也会叫青草掩盖,被人忘记了。这时,树木还是像往常一样地绿,鸟儿还是像往常一样地唱,太阳还是像往常一样地亮。周围她所熟悉的环境,不会因为她的悲伤就为她忧郁,也不会因为她的痛苦就为她悲伤。
她也许看清了是什么使她完全抬不起头来——是她心里以为人世间老在关心她的境遇——这种想法完全是建立在幻觉之上的。除了她自己而外,没有人关心她的存在、遭遇、感情以及复杂的感觉。对苔丝身边所有的人来说,他们只是偶尔想起她来。即使是她的朋友,他们也只不过经常想到她而已。如果她不分日夜地离群索后,折磨自己,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如此——“唉,她这是自寻烦恼。”如果她努力快乐起来,打消一切忧虑,从阳光、鲜花和婴儿中获取快乐,他们就又会这样来看待她了——“唉,她真能够忍耐。”而且,如果她独自一人住在一个荒岛上,她会为自己发生的字情折磨自己吗?不大可能。如果她刚刚被上帝创造出来,一出世就发现自己是一个没有配偶而生了孩子的母亲,除了知道自己是一个还没有名字的婴儿的母亲而外,对其它的事一无所知,难道她还会对自己的境遇感到绝望吗?不会,她只会泰然处之,而且还要从中找到乐趣。她的大部分痛苦,都是因为她的世俗谬见引起的,并不是因为她的固有感觉引起的。
无论苔丝如何推理,总之有某种精神敦促着她,使她像从前一样穿戴整齐,走出门外,来到地里,因为那个时候正好大量需要收割庄稼的人手。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建立起自己的尊严,即使怀里抱着孩子,偶尔她也敢抬起头来看人,不感到害怕了。
收庄稼的男工们从麦垛旁边站起来,伸了伸四肢,把烟斗里的烟火熄灭了。先前卸下来的马吃饱了,又被套到了红色的收割机上,苔丝赶紧把她的饭吃完,招手把她的大妹妹叫过来,让她把孩子抱走了,她也就扣上衣服的扣子,戴上黄色软皮手套,走到最后捆好的一捆麦子跟前,弯下腰去,从中抽出一束麦子来,去捆另一堆麦子。
在下午和晚上,上午的工作不断继续着,苔丝也就和收麦子的人一起呆到天黑的时候。收工后,他们都坐上最大的一辆马车,黯淡的圆月刚从东边地平线上升起,他们就在月亮的伴随下动身回家,月亮的脸就如同被虫蛀过的托斯卡纳圣像头上用晦暗的金叶贴成的光环一样。苔丝的女伴们唱着歌,对苔丝重新出门工作表示她们的同情和高兴,尽管她们又忍不住淘气要唱上几句民谣,民谣里说有个姑娘走进了绿色的快活林里,回来时人却变了样儿。人生里总是存在着平衡和补偿;使苔丝成为社会警戒的同一件事情,同时也使苔丝在村子中许多人眼里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她们的友好态度使她离过去的自己便远了,她们的活泼精神富有感染力,因此她差不多也变得快活起来。
现在她道德上的悲伤慢慢消失了,可是从她的天性方面又生出来一种新的悲伤,而这种悲伤是不懂得什么叫自然法律的。她回到家里,听说她的孩子在下午突然病倒了,心里十分难过。那孩子的体格瘦弱娇嫩,生病本来就是意料中的事,但是这件事还是让她吓了一跳。
孩子降生到世上,本来就是一件触犯社会的罪恶,可是这个少女妈妈已经把这桩罪恶忘了;她心中的愿望就是要保全这个孩子的生命,让这桩罪恶继续下去。但是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那个肉体的小小囚徒解脱的时间就要到了,她想到了这种最坏的结果,但没有想到来得这样早。她看出了这一点,也就陷入了悲痛之中,甚至比孩子单纯死去的悲痛还要大。她的孩子还没有受过洗礼①。
①洗礼(Bapitism),根据基督教观念,洗礼有两层意义,一为洗去身上所带的原罪,二为准许进入天堂。孩子不受洗礼而死的,不能进入天堂,只能在地狱受苦。
苔丝已经进入了一种心态,被动地接受了一种补救的办法,她如果因为自己的行为应该被烧死,就把她烧死好了,这也是一种了结。同村子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一切都以《圣经》为根据,曾经细心地学习过阿荷拉和阿荷利巴②的历史,知道可
②阿荷拉和阿荷利巴(Aholah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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