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山承泽就动身出,快要下到山道尽头时,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感应,回头向石屋看去。晓寒雾重,寻常人的目力只看得透三五丈。他仰头凝视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寨北去。
少羽独自伫立在石屋前的木栅栏前,双目微微有些红肿,显然睡得并不踏实。他静静地等候到启明星开始在晨宇中闪耀,才出门去进行每天的功课。
南疆之人崇火,而太阳为火之极致,是以域内许多修行法门都与太阳息息相关。比如那卷无名帛书,书上说,“天地混同,气为之本。诸气之,当为重离。重离运化,以二至分。二至之精,由子及午。”大意是说,这门功法所接引的天地气,为太阳之气,而每年冬至到夏至这段时间,则是太阳之气最为精纯适用的时候。正因为此,山承泽要求少羽每日在日出之前沐浴心神,静待天地间第一缕阳光照射,以接引太阳之气入体,并按照吐纳行气法搬运周流。
刚刚接触修炼的时候,少羽与其他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即便不练功时,也在心里胡乱地揣摩。然而问题很快就出现了。
少羽对于天地气的感应非常敏锐,引气入体的过程无比顺畅。然而这些“温润和煦”的太阳之气一旦入体,便如泥牛入海一般,杳无踪迹。他一鼓作气修炼了几个月,仍然不得其法,便去向山承泽请教,山承泽细细观摩了他的修炼过程,并反复查看了他的身体,只道:“这是水磨工夫,不必急于求成。”
彼时少羽有些气馁,山承泽便勉励道:“这世间的修士,资质迥异,无有类同。有的人炼体迅,很短时间便能有成,然而后继无力,于修行一途走不长远。而有的人则起步艰难,经年累月耗在提真功夫上,于境界进境殊是缓慢,然而厚积薄,定有一鸣惊人之日!”
少羽听了这番话,虽仍然有些疑虑,但也只好定下心来引气炼体。修行最初的三重境界,辨玉、破顽、引气,是熬形炼体,提萃诸真的功境,合称“提真三境”,此三境并无先后顺序,乃是修行一途最为基础的功夫,哪怕修士已达到更高境界,也不可一日荒辍。概因人之一身,好比秘藏宝库,区区提真三境,几个寒暑,又怎能将一身精髓尽数提出?是以但凡修士,越是达到高境界,越是注重返炼诸身。只有那天资确然耗尽之人,才会于此三境再无获益,彼时若再虚耗时光于此,殊是不智。
足足过了三年,少羽才感觉到体内有了一丝若存若无的气息于四肢百骸中游走不定。他对照着帛书上的描述,细细体味这微不可查的感觉,再三确证它果然是真气,不由得一阵唏嘘,心道可算是有些进境了。
然而引气入体只是一切之端,剩下的便是无休无止的积累和打熬。越是在这条路上走不到头的人,其禀赋越是优异。
太阳每天都会升起,并不因为阴晴雷雨而改变,是以少羽每天都风雨不辍地出寨子去练功。除了将练功地点由后山改到了落马坡前,一切都与过去没有任何区别。
若是有,也只不过是更加孤单而已。
这一天,为了给枯燥的修行增添些乐趣,少羽随身带了一张短弓把玩。他先对着枯木桩开了近百弓,直到双臂都有些微微酸。然而一看不远处的箭靶,只见所中者寥寥可数,不由得一阵气馁。他的射术之差,在族里同辈之中也算薄有微名。
射术不堪造就,少羽索性练习起功架来。经年累月的重复,使得他对这些古拙怪异的动作有了一些独特的理解,举手投足之间也有了些灵动神韵。山承泽曾道,这些功架虽然简单,但是奥妙着实无穷,不同的修炼者,资材迥异,悟性不同,习练之后所展现的韵味也大相径庭。
辰时一过,阳光射在身上渐生烧灼之感,此时太阳之气已失初生之纯粹,于炼体之境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少羽收了功架,又凝神静峙少刻,只觉四肢百骸热流奔涌,舒泰无比,忍不住一声**。待一切停当,便背好短弓望寨子走去,然而甫一转身,抬起的步子就僵在了那里,怎么也迈不下去。
只见身后不远的山石旁,分明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猝然的遭遇让少羽头皮炸,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想也不想,矫捷地斜向一插,就势一个翻滚便到了一截枯木桩后面,背上的短弓不知何时已然取在手中并扣上了箭镞,微微颤抖着指向那两个活物。尽管对自己的箭术已经有了深刻体会,但是此时也别无他物可以倚仗。平稳了一下紊乱的气息,少羽这才看清了两个不之客。
那是两个人族,高者是一个狼狈的老人,身上穿着残破不堪灰白长袍,脚下绑着一双破旧的草鞋,手里则拄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拾来的木棍。此时正吃力地斜倚在石头上,浑身透着刚刚走过千山万水的疲倦,浓密而花白的须不掩清癯的脸庞,而隐藏在蓬松的眉毛下的却是一双深邃而湛然的眼睛。老人脚边杵着一个裹在厚厚皮裘之中的小不点,眉目间甚为清秀,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女孩儿,身高不满三尺,勉强够到老人腰间。她有着一头细细编织的小辫子,乌黑的丝间隐约闪着璀璨的光芒,好像满头都缀满了珍宝。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则扑闪扑闪地看着少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
少羽紧紧地抿着嘴唇,脸色有些白。小小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迸出一股股充满兴奋和力量的血液。他满是诧异和警觉,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了一番,老人看起来平平无奇,倒是小女孩儿身上笼罩着一股难言的气息,让他有些无法揣度。
对于少羽的剧烈反应,老人并无任何表示,只是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下指向自己的短弓,率先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语气平和缓慢,口音沙哑浑浊,透着一种奇异的韵味。
“收起你的利箭吧!遍数五疆之内,都没有人这样对待弱不禁风的老人和小孩儿!”他用皱巴巴鼻子在空气中使劲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捕捉什么气味,而后嘟囔道:“即使是这片群山中最粗鲁的姜族人,也不会这样傲慢无礼。”
少羽蹙眉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老人好整以暇地打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布条,三两下就收拾出一派仙风道骨来,让少羽很是惊疑不定。只听他摇头晃脑地道:“老朽古辛子,自中土而来,乃是黄道神宫的一名祭酒。”
山承泽曾言,祭酒乃是人族专司传道育人的学者。少羽闻言,吃惊之余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自枯木后走出来,端端正正地朝老人行了一个揖手礼,老人先是有些错愕,随之笑眯眯地受了,看起来很是受用少羽的谦恭。
古辛子欣慰道:“看来黄道神宫之名,于此等荒蛮地域亦有流传,不枉我辈兢兢业业传道育人!”说罢爽朗地大笑起来。
少羽沉默了一下,问道:“请问黄道神宫是什么地方?”
古辛子仿佛吞了一颗苍蝇,笑声戛然而止,吹着胡须问道:“你既不知黄道神宫,那又为何向我行礼?”
少羽腼腆笑道:“是爹爹教我的,说遇到人族的祭酒要执弟子礼。”
古辛子脸上现出恍然神色,赞道:“令尊倒是一个有智慧的人,难得南疆竟有这等尊师重道的人物,他叫什么名字?”
少羽犹疑片刻,答道:“山承泽。”
“山承泽?”古辛子微微蹙眉,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倒是未曾耳闻,少年人你又叫什么?”
“我叫少羽!”
便在这时,“咕咕”一声轻响自近旁传来,少羽循声望向那小女孩儿,却现她也在看着自己,好似一直没移开过目光。这是一个精致中透着野性的丫头,比部落里任何一个这样年纪的小女孩都长得好看。她自始至终都安静地待在一旁,一双璀璨的大眼睛闪烁着难以言明的异芒。
古辛子问道:“少羽,你可带了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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