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官?
哦,是,小月季小姐,您放心。可他熟稔地往走廊去,心里一下划过一个念头:既如此,为什么不叫小月季擦药呢。更可怕的是,他刚才根本一点疑义都没有,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走到这里了。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已然推开了房门。甜辣椒还在老地方,躺在那美人榻之上,张副官也不必她说,自是在梳妆台上拿了那白瓷的小罐来。甜辣椒笑道:你倒学得乖了。
张副官也不说什么,只坐在榻尾,轻轻执起她的脚,想了想,搁在自己的腿上,那边甜辣椒又笑一声。张副官道:刚听甜小姐叫痛,现在可还痛?
痛是痛的,只是,高兴也高兴。
指尖还是挑了那药膏,点在伤口处。这次她脚底的伤口可比上一次要多得多。与她相识短暂,可似乎已经历许多。光是她脚伤已经第二次。想来也是奇事。也因是第二次,他有了经验,力度控制得也好,轻轻柔柔地替她把所见伤都给涂上了药膏,说:得裹住纱布才好,这次伤口多。
柜子下头小橱门,里头有个药箱。她说。
于是他又去取了药箱来,找出纱布,替她把两只脚都给裹上了,她看着他的动作,说:要是打仗,你能当个战地护士。
甜小姐,您刚说高兴,高兴什么呢?这伤口到底是怎么弄的?
甜辣椒对他不理会自己的玩笑话不大满意,朝他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千年树精根本没看见,去把药箱放回原处了。她看着自己包得齐齐整整的两只脚,说:张副官,你也该高兴才是,毕竟将军把人给撤了呀。
他起先没听明白,转念一想,方知她是遇见危急事。甜辣椒嗤笑一声:不过被流氓摸了一把,被男人围着看了一回不过如此。见他一张脸肃然,她笑道,张副官这是什么反应。
噢,甜小姐,除了脚伤,还有何处有伤口么?
她把着榻边扶手起身,试着走了两步,又指着高高挂起的婚纱道:你看见那个了么?
张副官刚才进来得急,也不敢乱看,这时才跟着她的指尖看见了婚纱,点头道:很美。
张副官看看这手写信上写的什么?甜辣椒把婚纱附着的法文信给他。他说:我法文认识有限,看个大概吧。哦,这是婚纱行里的工作人员们给你写的婚礼祝贺,这个写的是爱情是什么?是一道神奇的加法:一个思念加上一个思念,就能变成十五的月亮。这个写的是爱人在身旁,处处是天堂他怔了怔,这个写的是不忠实的女人内疚,忠实的女人遗憾。
她笑了笑,只当没听见。过一会儿又说:穿上这婚纱,就是为了不再让人看我,我讨厌当猢狲,走到哪里都叫人哈哈笑着,谁都能来逗我一把,没人在乎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唱戏,当什么闺门旦?可我没的选,偏又唱红了,叫人看着。我也不愿当什么电影明星,但命里又活该我有,结果呢,不过是换个方式叫人看罢了。她抚着裙摆,也不知是喜是悲,忽而转脸来看着他,张副官问我哪里还有伤心里罢了。
张副官无言,同样的,心中灰蒙蒙一片,亦不知是喜是悲。
她将婚纱取了下来,走到了镜前比着身体。她脚步蹒跚,裙摆拖地,颇像拿着大人衣服的稚童。毫无征兆地,甜辣椒将衣扣一解,就将外头的旗袍给脱了,张副官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又见她脱了衬裙,她目中无他,自然地跨进婚纱群中。她的背脊,一道深深的沟壑,延伸到衬裤中去。她的身体不孱弱,反而精实,是长年累月的练做工才有的线条体貌。她将侧边的拉链拉起,整理了胸口的褶子,她的双脚已经藏进了长长的裙摆中,她观察镜中的自己,悠悠转身,面对着张副官。
如何?
这是她第一次穿旗袍之外的衣服,西洋礼服裙与中式旗袍截然不同,让她显得有些陌生。婚纱极美,她的发丝凌乱着,又想见她裙下并没有穿鞋,忽然觉得她好似西方故事里从婚礼出逃的女子,散乱着、慌忙着、却是自由的、热烈的、生生不息的。
甜小姐,张副官道,你像生了翅膀。
甜辣椒微微一笑,说:你是叫我我飞到更远的地方?她又转回身去,轻轻说,你是世上,第一个看见我穿婚纱的人呢。张副官。比任何人都先看见,比任何人。
他想着她脚底的伤口,又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在沾着夜露的草坪上赤足前行,走得极快,那时何曾想过,今天她会穿着婚纱,朝他缓缓走来呢。甜辣椒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人慢慢靠进他的胸膛,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贴在他的心口上,一句话也不讲。梧桐叶子扑簌簌,这个月就要过去。张副官摆在裤缝旁的双手,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冲动,环在她的背上,她的黑发窜出来,绕在他的臂上。他想,是啊,这个月就要过去了。
当夜零点过去,甜辣椒将那撕了一半的月历撕下,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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