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宫里却总有层出不穷的应对法子,一过了六月中旬,宫里的主子就能喝上冰冻酸梅汤,酸爽可口,其中不乏梅子的酸味,桂花的香气,糖水的甜味,大人小孩到了夏日,觉得最舒爽的饮品便是这酸梅汁了。
宫外的寻常人家,哪里会在夏日找得到冰块,酸梅汁自然不难做,但冰镇酸梅汤能喝着,就必定要是大户显贵了。
杨念也是头一回在宫里喝着,穆槿宁给他倒了已经是第二杯了,杨念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喝了个精光,穆槿宁看他喝的尽兴,不禁神色一柔,笑着拉过他的身子,双掌覆在他的肩膀上,压下螓首,轻轻问了句。“这么好喝吗?”
“娘亲怎么不喝啊?光是倒给念儿喝。天这么热,娘亲也喝一杯吧,念儿给娘倒。”杨念的个头在这两年抽高了不少,站在石桌前,手臂一伸,毫不费力就能够着石桌中央的碗内,大碗内的冰块还不曾彻底融化,放在高处的茶壶就是置身于这些冰块中,每倒出一杯酸梅汁,都是凉爽依旧。
看杨念为自己倒了一杯酸梅汁,她抿唇轻笑,却并不拒绝。如今有了身子,吃的喝的都要万般小心,赵尚交代过有诸多忌口,她决不能太马虎,毕竟前些日子毫无食欲,自己也清瘦了许多,腹中孩子才两个月,好不容易保住了,更该让孩子健康成长,她这个要当娘亲的人,决不能松懈。
“娘亲不喝吗?”杨念满心好奇,瞅着穆槿宁,她却是连手都不曾碰上茶杯,他的眼底不无失落。
“如今还不渴,过会儿再喝,你先去别处玩,我跟嬷嬷有些话要说。”
轻轻拍了拍杨念的肩膀,她这般交代,杨念点头答应,依旧乖巧懂事。
“嬷嬷,我有事想问你——”看杨念走开了,穆槿宁才示意赵嬷嬷坐下,微笑着问了句。“数年前紫鹃也在宫里当我的婢女,你识人无数,目光如炬,以你来看,紫鹃是个可信之人吗?是我这边的人吗?”
若是紫鹃跟祺贵人有关联,方才就该被拆穿,但宫中险恶,此事教会她再不可亲信于人,虽不能过分苛待下人,却也不能对身边的人没有任何防范。到孩子顺利临盆必须怀胎十月,这才开了个头,往后漫长的八个月,她的身边,该走的人要走,该留的人才能留。
现在的她,已经可以保住自己身边的人,所爱的人,也不愿自己腹中的胎儿再承受任何一回伤害,这个孩子虽然生性坚强,不曾过早离她而去,但她身为娘亲,更该事事为孩子着想。
“见过几回面,以老奴来看,这个紫鹃丫头是个善良的奴才,称不上聪颖,也称不上特别,但收在身边当使唤之人,应该是没错的。听您这么说,难不成是她做了错事?”赵嬷嬷不免生了疑心,方才看穆槿宁不曾喝半口酸梅汤也是不解,她对念儿向来温柔,杨念给自己娘亲倒了酸梅汤,换做别日,她定会喝的,如今穆槿宁问及紫鹃的人品也是可疑,赵嬷嬷毕竟是历练丰富之人,似乎察觉到些许蛛丝马迹。
“我只是随口问问,毕竟嬷嬷看人更准。”说完此话,穆槿宁垂眸一笑,从糕点盒子里挑了个细细品尝,却唯独不曾喝半口冰镇酸梅汤。
“老奴过去在宫里也待过一阵子,有些规矩也懂,宫里下人不少,但陌生的人是很难全心信赖的,哪怕耗费一两年,也不一定信得过。”赵嬷嬷沉默了些许时候,低声说道:“若娘娘最近有些担忧的事,不如老奴给娘娘支一招,明日起让琼音暂时住到宫里来照顾娘娘。她不但手脚思索,反应也快,还有武艺在身,在宫里走动带着她,想必娘娘也安心不少。”
“琼音是个忠心可靠之人,她若能来伴我左右,是不错的法子。只是皇上见不得琼音,上回琼音贸然出现在宫里,皇上龙颜大怒,险些出了大事——”穆槿宁若有所思,琼音过去是自己的护卫,并非普通丫鬟,比起一般人更能保护自己周全,她也是这么想的,赵嬷嬷提了一样的说法,她也做了决定,唯独有了些许顾虑。上回琼音来了偏殿,被皇上见着,当下就被驱逐出宫,穆槿宁不想让皇上动怒,更不想让忠于自己的琼音受委屈,她既然是中间人,时隔多年,也该将这个梁子给解了。琼音是自己的人,被皇上如此冷遇,也是因为皇上当年不曾对自己动怒而是迁怒于她们,穆槿宁想到此处,眼神一暗再暗,不禁嗓音转沉,低低叹了口气。
“此事也是由来已久,但让琼音进宫来为娘娘效力,为娘娘分忧解愁。往后等天子回宫,琼音也算是将功折罪,说不定还能解了皇上这些年来的心结,让琼音她们继续跟在娘娘身边伺候娘亲,便是再好不过了。老奴看琼音知晓此事,还不曾告知雪儿,但两个丫头这两年都念着娘娘,当年将她们从城外接回来的时候,憔悴的没了原本模样——”赵嬷嬷想起过往,不无唏嘘,她见过不少人,忘恩负义的多,忠心耿耿的少,穆槿宁当真是养了两个好丫鬟,胜似姐妹。
“那就照嬷嬷说的去办。”穆槿宁笑着轻点螓首,神色平和,柔声说道:“先让琼音住些日子,等何时皇上回宫了再说。”
赵嬷嬷闻到此处,笑着点头,沧桑古板的面容上因为笑容而柔和许多,她再度凝望着穆槿宁一眼,平心静气地劝道。“这回看着娘娘,比上回清瘦不少,还望娘娘自个儿珍重身子。”
穆槿宁挽唇一笑,看着杨念在不远处的花圃中玩耍,她宽心不少,今日天还未亮,公孙木扬已然亲自将皇上的亲笔书函送到偏殿,无疑是为自己送来保驾护航的珍宝,她凑着晨光匆匆看过一回,若没有皇上的口谕,怕祺贵人也不会这么快就俯首认罪。
她当然对公孙木扬也心存感激,若不是他暗中写信去军中,皇上也不会得知此事,更不会写信只为保护千里之外的自己跟腹中孩儿。
她并非铁石心肠毫不想念天子,更非毫不担忧在战场上负伤生死未卜的皇上,而是不愿让他担心,从皇上可以给她写信的地步来讲,定是性命无忧,直到今日清晨她才彻底从阴霾之中走出来。
将怀中的信重新取出来,坐在暖热阳光下,穆槿宁轻轻扫过风景一眼,周遭的清澈湖水一览无遗,栽种的莲花已经全都盛开了,洁白无瑕的,粉嫩娇俏的,朵朵美丽,偶尔有清风拂过,扫去炎炎夏日的几分热意,莲花颤动,更觉俏丽清纯。
她比清晨更仔细地将这一封信审视一遍,只因信是要通过公孙木扬的之手,其中不过约莫百字而已,他自然不曾多费言语讲到自己的近况,此封信更有下达命令的意思,她将他亲笔所写的每一个字都细细看过,这一封狂草,她应该是极为熟悉他的字迹,看到的时候才无任何陌生之感。
在信中,他不过提及她一句而已,穆槿宁却也不难察觉他整封信中对自己的关切和思念,公孙大人说天子已经在行军回来的路上,想必十天内就能回朝,她等了快两个月了,无法彻底安眠的时候也终于要到了头。
她问过公孙大人,到底天子受了何等的伤,公孙大人一句带过,说自己也并不清楚,不能胡诌,只道皇上已经渐渐痊愈。
将信再度收好,放入怀中,眸光浅淡温柔,穆槿宁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将目光望向远处,杨念正从曲桥上走过来,满身暖热阳光,小小的整个身子都在发光般,这一副景象,却是有些古怪诡异。
她突地有些恍惚,仿佛觉得杨念是上苍赐给她的孩子般,是从天边飞来的仙童一样,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她有一刻间无法看清杨念的眉目。不等她从思绪之中醒来,杨念已然扑到她的怀中来,穆槿宁垂眸看他,幸好杨念并不曾用力冲撞,她一手暗暗扶住自己的小腹,挽唇一笑,轻轻问了句。“念儿,今夜就住在宫里陪娘亲吧,好么?”
“好。”杨念一口答应,突地想起什么,双目发亮,扬声问道。“嬷嬷说义父出去打仗了,是真的吗?”
穆槿宁轻点螓首,算是回应,只听得杨念满脸憧憬艳羡,双手击掌,开口说道:“义父真了不起。”
“你还想着长大后要当将军吗?”泰然处之,穆槿宁轻轻拉过杨念的手,看着杨念坐在身侧的石凳上,才柔声询问。
杨念的眼神愈发清亮,用力点了点头,可见他的态度决绝,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孩子心中有个心愿,说不定往后当真会朝着这条路走。不过孩子的话,哪怕此刻当做是戏言又有何不可?!穆槿宁希望杨念这辈子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没有一番成就,哪怕有些挫折挫败,只求他过的开心快意。
“嬷嬷你回去吧,明日午后再来接念儿,让琼音一道来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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