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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可是,人类对历史的情怀,仍是不可磨灭的。现代社会中,讲史仍以巷议街谈、稗官野史的形态在继续发展。刘绍唐先生主持《传统文学》月刊,自号“野史馆馆长”。其所谓传纪文学,实即古之所谓讲史也。

但传记文学发展至今,在笔记、考证、述传等方面,固然足以绍续古人;然而衍古事以敷说,足以为古代《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一类作品之嗣响者,实不多见。

高阳、南宫搏这几位先生的重要性就在这儿。

我们现在若把“小说”这个词的涵义放大些看,把古代“小说”与“讲史”两类都纳入现代的小说这个名义下,则现代小说是小说这一条脉络的发展,历史小说就是讲史的延伸。而前面说过,五四运动以后,现代小说蔚为大宗,而历史小说则较寂寥。高阳、南宫搏几位,自张一军,力撑半壁江山,读者群之广,一点也不逊于现代小说,确实可称为豪杰之士,难能而可贵。

南宫搏,本名马彬,浙江余姚人。从事历史小说之写作,比高阳还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香港,即出版过《圆圆曲》、《风波亭》、《桃花扇》等书,其后陆续写出《武则天》、《杨贵妃》等数十部。他与高阳一样,都长期在报业供职,也能写现代小说,但生面别开,为文坛所重者,终究还是历史小说这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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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2)

在这方面,南宫搏衍讲史之绪,既用小说形式,也仍保留了传统稗史的型态,有《中国历史故事》、《中国历代名人轶事》等书。小说则除了少数写奇男子,如《吕纯阳》、《鲁智深》、《韩信》、《李后主》,写大时代,如《大汉春秋》、《玄武门》之外,比较集中写历史上的女人。

先后曾写过的女人,包括嫦娥、妲己、西施、蔡文姬、江东二乔、刘兰芝、甄妃、祝英台、乐昌公主、虢国夫人、杨贵妃、武则天、鱼玄机、李香君、潘金莲等,甚至还有一本《妈祖》。

高阳生前,我曾问过他对南宫搏小说的看法,他未正面回答我,只说南宫搏对《唐史》等是很熟的。我明白他如此说,是“不相菲薄不相师”之意。历史小说作家原本就很少,故没有文人相轻的本钱。称许南宫搏史事精熟,则是肯定他作为一位历史小说家的资格。可是高阳与他,写作历史小说的心态、目的及写法,互不相同,是以高阳不愿正面讨论评骘南宫。

事实上,南宫搏虽然著作在六十种以上,读者遍及整个华人世界,却并无正式研究文章讨论过他,比高阳更不受现代文学界正视。高阳物伤其类,不愿矜伐,不随口批评同道,实在是他的好德行。但若从吾人读者的角度看,拿他们两位做个比较,其实正是必要的。

因为,高阳与南宫搏,乃是台湾历史小说写作之两型。

高阳的历史小说,早期着重于讲说传奇,例如写李娃、风尘三侠、杨乃武与小白菜、李师师周邦彦等。后来则历史意识越来越强,一方面结合他的史事考证,以考得者推拟模构,类似重建历史现场,如写李商隐、董小宛、曹雪芹、龚自珍等都是。对“历史疑案”,深感兴趣,小说和考证交互为用。另一方面,则企图找寻历史变迁的因素,以“通古今之变”。他反复提到朝廷和士人的关系,认为士人政治是否健全,乃国家是否康顺的主因,故其小说,着墨于宫朝政局及士大夫生活者甚多。所以说,他的小说,是充满历史意识,着眼于历史整体的。因此他的写法,也就较少单一主线、单一主角,常会以“跑野马”的方式,勾勒社会整体,对历史场景中的典章制度,名物风俗,人际网络,非常注意。

相较于高阳,南宫搏所关怀的,是个体化的历史。

从题材上看,南宫搏写的四分之三以上是女人。为什么专挑女人,写些风流韵事呢?是作者意存佻挞、性好风流吗?不然。女人的身世,跟宫朝政局时代社会、人际网络,基本上无甚关系。这些女人,是因与君王等特殊男人有关了,才间接与这个社会和历史有关的。关联起来以后,她们可能被指责为祸国之妖姬,可能成为时代沧桑的见证。但就她本身来说,她的生命、喜怒、情爱、遭际,其实自成脉络、自成风景。南宫搏所要描绘的,就是这一段风景,因此,他不但关切历史中的个人,还希望能检索大的社会历史之外的个人史。

他有时也写对历史有举足轻重关系的人物,如韩信、光武帝、唐太宗。但重点并不在刻画那个时代,说明这些伟大人物如何开创了大时代,如何成就其事功。反而去讲诸如光武帝为何一直为了阴丽华而与严光在心底上较劲;李世民如何算计着要发动玄武门事变,而结交齐王元吉妃及玄武门守将常何的妹妹常婉之类的事。他写太平天国,主线也不放在洪秀全、杨秀清、石达开等人身上,而放在洪宣娇。

南宫搏本人甚少论及他如何写作历史小说,我仅见的一篇,是《从紫凤楼到韩信:兼谈历史小说与历史书》。据他说,他的历史小说写法,直接受德国作家勃勒诺·佛兰克(Bruno Frank)的影响,喜欢以一个人为主线,而以其时代背景陪衬这一个人物,让时代特点和社会风气由一个人或几个人身上反映出来。这也就是我所说的,他惯于把历史个体化,去描绘个体化的历史。历史或时代,就是那个人的遭遇与感受。

要这样写,其实并不容易,因为正史中个人的材料不足,正史大叙事又都是整体性的历史观,很少去注意历史中的个人。故若欲写历史中的个人,或历史社会之外的个人生命史,势不能不大量仰赖传说资料及小说家的想象。南宫搏自己非常明白这一点,也不忌讳,乐于质疑正史、怀疑其合理性,而建立自己的小说正当性。

高阳则相反,他的小说旁附着许多考证,故小说虽非史述,意亦不在证史,却有史事求真或拟真的性质及姿态。因此,两人的不同,乃是历史小说两个类型上的差异,台湾的历史小说写作史上,有此两大典型,足堪珍视。

唯高阳故世之后,遗集整编或举办会议研讨,尚不寂寞,南宫搏则比高阳更不受评论界重视,遗作也缺乏整辑重刊,许多恐怕已不再容易觅得。许多人从前常读其作品,如今思之,殊不免于缅叹。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如今麦田出版社访得南宫搏旧作数种,校订重刊,令人欣喜钦敬不已。历史小说的命运,或许会因此而再起一次转折,焕发出新的风采,也未可知。龚鹏程先生

·“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

·荣获中山学术文艺奖、中兴文艺奖章文艺理论奖和“行政院”杰出研究奖。

·曾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南华管理学院校长、“行政院大陆委员会”文教处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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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3)

·现任佛光人文社会学院校长。

《武则天》第一卷(1)

白雪覆盖着大唐的京都。

宁静的除夕在雪地上徐徐退去,黎明来了。紫宸殿沉洪的钟声报导这个大唐历史上不平凡的黎明。

守岁的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推开窗子,让朔风吹散屋子里的炭气;随后,人们燃点了红色的蜡烛,以庆祝新皇帝登位的第一个元旦——但是,大唐的臣民是不会忘记前皇的,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三年,由纷乱走向太平,人们由流离回复安居,自从秦汉以来,三国六朝,战乱相继,没有真正的承平与统一。然而,李世民却创造了一个宏大的统一局面,二十三年以来,欣欣向荣,人们以为他会活得像他父亲一样地长久,谁知太宗皇帝在贞观二十年征高丽回来之后,就被风湿病缠绕,很迅速地趋向衰弱。到贞观二十三年的夏天,竟一病不起了。这位英武的皇帝仅仅活到五十三岁,这是使每一个人都哀悼与惋惜的。

然而,人们还是以含泪的微笑来迎接新皇的第一个元旦,因为新皇李治,是太宗皇帝钟爱的儿子,由于对前皇的感情,人们寄希望于新皇。

紫宸殿的晨钟响了三遍,接着,洛阳各处宫闱和寺庙的钟全部都响了,宏大的声响撼动了白雪覆盖之下的城市。

在感业寺内,武媚娘独自站立在长廊上,凝望破晓的天空,以喟叹来迎接元旦。

她被宏大的钟声扰乱了,黎明使她惶惑,她的心闷郁,胸腹之间,似是被盘石压住了,朔风在吹,冷气自袖口和领口侵袭她的身体,她有点寒意。然而,凛冽的寒意并不能使她清醒。

半年了——自从前皇逝世之后,她在这所阴森的感业寺内做尼姑,凄清冷寂的独居岁月是难熬的,如果她不曾在繁华场中经历过,如果她不曾经历帝宫的豪欢与热闹,也许会死心地在感业寺内终老,但她是有一番经历的女人呀,她是贞观十一年进宫的,成为前皇的才人,前后十三年,她记得进宫那一年,自己只有十四岁,现在已二十六岁了,今天开始是二十七岁。

一个女人辉煌的岁月是有限的啊,她叹气了。十三年在宫中的往事,徐徐地回来:当前皇的文德皇后逝世之后,她被选进了大唐的宫廷,她侍奉中国历史上杰出的英王,在她幼小的心灵中,这是一种荣耀。虽然,这位英明的皇帝只关心政治和军事,不懂得温柔,也不懂得女人。但她还是敬仰前皇的——她从前皇那儿学到不少,政治上的种种学问,军事上的知识,有时还谈论文学。在宫内,她是骄傲的,因为前皇在世的日子,不只一次称许她的智能与美丽。

她也记得:前皇远征高丽的前夕,在更衣的时候,把自己拉上龙床……

“就只有这样的一次啊,我的一生……”她冲着寒风叫出来,“这是我在皇宫十三年中的全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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