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道衙门大厅,周兴提了个椅子慢条斯理地坐在大堂门口,学政大人对坐了满地的秀才、举人说了场面话,他们面面相觑地看着上面把双手放在膝盖间锦鸡袍服上的周兴,只见这位河道总督大人正襟危坐,下颌已经隐约可看出胡须,眼眶略微凹陷,唇角时不时带着点笑意,任是谁也难以想象这个样子会是什么大人物。陈潢还是来了,众儒生见这个带头闹事的大哥屈服于周兴脚下,有些不可思议,陈潢抱拳作揖道:“诸位同年、同乡并辈分低于我的朋友,在座的便是河道总督周大人,应学政大人之邀,来此和诸位谈谈。”
一举子颇为不忿陈潢的所作所为,率先开口道:“晚生不才,正是开封举人,传闻周大人非进士,也非举人,也非秀才,然而却能为官出巡,威重天下,开衙建府,起居八座。晚生还听说,大人为官靠的是身为贾府奴才,不学无术,却能登大雅之堂,后来为掩人耳目,才纳粟入捐,然后捐官,此等行径,不学圣人之学,实为我等书生不耻。敢问周大人,你老是如何做到的?”
“放肆!”学政大人脸上很不好看,董光地有不地道的地方,但这些读书人也未免太傲了。什么书生,什么理想,等到走入官场,你们才会明白,其实,圣人之学不一定有用,真是少不更事,陈潢夹在中间也是两难。
周兴面无表情,实话实说,走到今天,他没少受非议,年少时自然也会沮丧、怨恨,可是如今这等话他已经麻木了,掀不起任何波澜,他对学政与陈潢摆摆手,没有起身,淡淡道:“你说得好,也问得好。行于人前,众必议之。没错,本督就是由人引荐而进入官场的,监生也是后来捐的,这样的意思,也就是说我这官是捐的,纳粟入监,为捐官之始。”
众儒生冷笑不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尤其听到了这种承认,他们十年寒窗得不到的东西,别人却轻而易举得到了,自然心里不平衡,陈潢也纳闷周兴为何承认,周兴语气舒缓的继续:“尔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故此不知朝廷法度。第一,自前明以来,朝廷捐纳房便有买官卖官之始,我朝延续,盖因国库亏空,战事紧急,天下灾情严重,特此保留。第二,既然是朝廷之法,朝廷自有考虑,世道也自有公论,你们,代表的只是你们这一层,而代表不了天下人。第三,朝廷律法如此,为的是符合条件并有钱者能解国危,尔等坐井观天,又何曾为朝廷做什么?诋毁律法,又置朝廷于何地?”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惊得不少人出了冷汗:“胡说八道!我等只是说大人捐官不耻于我等书生,何曾说诋毁律法?你这是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周兴露出了森森獠牙,缓缓起身:“身登三甲之中的进士,便一定能为朝廷为百姓?洪武年间就因为你们这种人贪赃枉法,杀得几乎灭绝,我朝也不缺!怀庆知府高遂!武陟知县李福!他们就是这种人!捐官者就一定不能办事?前任两江总督卫定国,你们怎么说?”
一秀才凛然起身:“卫定国身陨西北战事,吃了败战!死不足惜!”
“哈哈哈……”周兴仰天大笑:“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说,你们以偏概全也好,尾大不掉也罢。卫定国出任过两江总督,忠于朝廷,他就是捐官者,全力推行火耗归公,挽救了两江的亏空,在你们眼里这也该死么?那你们又置圣上的言辞夸奖于何地?难道你们是说圣上识人不明?”
“你……”秀才和举人们那个气啊!这厮说什么都要往朝廷、皇上身上扯,吓得他们不敢接了,一接万一说错了,那可就是诽谤君上的死罪啊。
当中有一个举人,姓刘讳敏言,见此出列作揖:“我等要么是秀才,要么是举人,朝廷法度,不敢妄论,正如大人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时此刻,黄河泛滥,此情此景,位于学道,周总督奉命修河,我等支持,法办贪官,我等摇旗呐喊。今在座之人,晚生薄有名望,承蒙学政大人出面,请周总督出山,我便代表我方与大人交谈,避免不必要的烦难。”
众书生大声叫好,陈潢眉头一皱,悄悄附耳,原来这个刘敏言十分不简单,县试、府试、院试都取在第一,乡试中了第一名解元,是河南当今最有名望的文人,难怪有这么多人支持了,一出面就压倒全场。学政刚要阻止,周兴却制止了他,略一沉思就想以最快速度压倒他,不然要吃这学霸的亏,丢尽脸面,他走下了一个台阶:“好!很好!本督想不到你们不仅对董中丞有成见,就是本督,你们也有成见。董中丞也是进士,他推行士绅一体当差,本督不敢说此法没有弊端!但是他一个进士出身都能当差郑州、开封的河道差使!你们不过是举人、秀才,命你们当差你们反而闹事,难道你们比董中丞还要高贵?贵不可言?刘敏言,我问你,《论语》一书,最多的两个字是什么?”
“晚生没说比董中丞高贵,只是中丞大人坏了书生的规矩,还请大人不要信口雌黄。”刘敏言气度不凡,潇洒的拂了拂四方巾:“最多的两个字是:仁爱!”
“好!孔子说了仁爱,孟子也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连君也要比民轻!黄河泛滥!受苦的是你们家乡百姓父老!我们当官的也要当差!更遑论你们书生!民既然这么重,你们为何不放在眼里?你从圣人那里学到的仁爱呢?董中丞的士绅一体当差,得到朝廷允许,你们不遵,就是抗旨!就是欺君!学政大人也代表朝廷,罢考就是藐视学道法度!此乃不忠!身在河南,却对受灾的父老置若罔闻!此乃不孝!漠视生死,退缩不前,此乃不仁!只贪图自身体面安危,以斯文装点,以圣人挡箭!此乃不义!像你们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何来的仁爱?哪里有仁爱?”周兴唾沫横飞,连珠炮一般横炸。
刘敏言刚要说,陈潢已经认定了周兴,上前一步道:“诸位,在下已痛改前非,还请不要再闹,周大人宵衣旰食,夜以继日亲赴黄河堤坝!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等等……”刘敏言一收折扇,周兴却不给他机会:“何为君子?子曰:敏于行而讷于言!这句话很明白:少说话,多做事!尔等妄谈国策,有负圣人之学!论语卫灵公篇: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以哉!刘敏言,小聪明并非不可用,只是难成大事。论语子罕篇: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圣人的话,你再好好体会,做到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再来找本督说话吧!”
“好了!余下的话我不说了,倘使他们还要再闹!本督附议董中丞派臬司衙门的人处理!本督连大官都办过!从来不怕区区几个心怀叵测的读书人!”周兴说完,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留下了一脸哭笑不得的学政大人。
书生们面色铁青,这周兴太不要脸了,自始至终就他一个人在开嘴炮,根本不给刘敏言回话的机会,这样一来,似乎是他们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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