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倩将魏治平引进实验室的会议桌前,奉上茶后偷偷瞄了一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时间显示是下午三点二十四分。这是“五一”长假的第五天,外出度假的人正如候鸟迁徙一般一波一波地踏上返程之旅,而会议桌前的两个人却觉得自己犹如拉磨的驴,原地转圈却累得半死。医院和公安都不是有假就能放假的地方,两人坐下来,互道了几句诸如“‘五一’长假也没有休息啊”之类的客套,接下来便是短暂的沉默。魏治平发现在床上躺了四个月之后,自己变得有些木讷,大脑似乎已经习惯于身体处于平躺的状态,直立久了便因为供血不足而陷于宕机。空气中弥漫着焦虑的气息,两人听着时间的喘气声坐立不安。
“在向巡警陈述案情时,您说出于医学研究伦理的规范要求而对受试者……现在应该叫被害人……使用编号。报案时,被害人的真实姓名或许可以暂不计较,但想要破案,了解被害人及其社会关系却是侦办案件的起点。我知道许多研究机构是将登记受试者的工作交由特定的部门,并通过相应的机制确保掌握受试者个人信息的人员完全不与受试者接触,而与受试者打交道的研究人员完全无法不了解被害人的个人信息。您这儿的情况是……?”在将这段话完整地说出来后,魏治平暗暗地长吁一口气,觉得先前所熟悉的自己正在回魂。
“我们征募受试者的工作遇到了很大困难。他是第一位受试者,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位受试者。当然,我们这项实验也不需要……呃,我是指在发生和发现这些意外之前……掌握太多个人信息,毕竟,脑可视实验所呈现的是大脑中的个人隐私,对受试者的真实个人信息了解得越少,受试者的隐私权也就越是能够得到保护。不过,他的姓名我们还是知道的……,这是他在参与实验之前所签署的知情同意书……。”
“李希明!”
“哦,这是我们主任代表实验室的签名……。您看这儿的签名——韩山。”
“韩山?同名同姓的人可真多啊。”
“同名同姓?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们市的那个韩山。”
“就是那个韩山。”
“就是哪个韩山?”
“就是您所说的我们市的那个韩山。”
办案中从不流露情绪的魏治平睁大了双眼,用了一句惊叹句“怎么会是韩山?”结束了他与叶倩之间的绕口令。或许是惭愧于一个“神探”居然大惊小怪,他急忙补了一句:“我知道他的家人出了交通意外,此后,人就有些……呃……萎靡不振。真没想到他会参与你们的实验。”
叶倩看到魏治平用手机拍摄下知情同意书上的签名,便提醒道:“这些信息属于医患保密协议的内容,是受到个人信息保护法的法律保护的。”
魏治平似乎歉意地笑了笑,手指却在手机屏幕上飞舞,数条信息转瞬发出。魏治平解释道:“医患关系尚且属于私权利关系,可是一旦转为立案调查,就意味着公权力的介入,而到了这个阶段许多个人信息也就不再仅仅属于个人权利了。”
叶倩吃惊于一个刑警说起话来犹如律师。她的法学知识仅限于“普法”程度,而所谓“普法”,就是知道世间存在法律,而法律是必须予以遵守的。从法律的鸡蛋里挑出骨头并条分缕析地对骨头进行分析,这显然超出了她的专业和兴趣范围。面对权利长、权利短的一番车轱辘话,叶倩只好沉默以对。魏治平误将她的沉默理解为不满,便有意讨好地说道:“不过,我可以向您郑重地保证,我们所获取的所有个人信息都是在刑事侦查和法律所限定的特定范围内使用,您完全不必担心这些信息的滥用和非法扩散。哦,对了,他……呃……我是说韩山……是怎么成为你们这项实验的……嗯嗯……受试者的?”
“正如您所说的,他有些萎靡不振,看上去像是在酗酒。哦,对了,我只是说‘看上去像’……至于为什么这么说,我随后再详细解释。在过去的三个多月里,他每天就睡在我们医院的大门口,饿了就去附近的餐饮店,然后呢,就是喝醉,就是被餐饮店的人送回到医院门口。据我们医院的门卫讲,每天都是如此。前几天,也就是‘五一’长假之前,我们主任去附近一家餐饮店用餐,正好碰到他,见他喝醉了,就把他扶回到实验室过了一夜,然后呢,两个人闲聊,谈到了我们这项实验,韩山突然说他愿意参与实验、成为第一个受试者,我们主任说他当时很吃惊,都弄不清是不是酒没醒说的醉话。”
“他有没有明确地解释为什么愿意参与这项实验?”
“当时的过程我不在场,也没有听我们主任说起什么理由。我们在征募受试者时,仅仅只是需要对方表示同意与否,并不需要说明同意或是不同意的理由,所以,我不认为他具体地说出了什么理由。不过,在发现脑细胞切除事件后,我们主任高度怀疑韩山此前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在记忆方面出了问题,之所以参与我们这项实验,就是想要借此查明真相。”
“记忆方面出了问题?为什么那么笃定是记忆方面的问题?”
“因为被切除的是海马体齿状回区的颗粒细胞。”叶倩显然不指望魏治平对于这些术语有所了解,于是一一解释道:“海马体是大脑中负责记忆形成、存储和转化为长时记忆的一对结构体,其形状类似于海洋鱼类中的海马,啊……您说得对……也是一种中药材。它们在左右大脑中各有分布,单个海马体受损不会对记忆产生明显影响,但是,如果两个海马体都受到损伤,就会对记忆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我们在韩山的脑部核磁共振图中发现……。”
“呃……抱歉……您先帮我解答这里的一个疑问,您所说的‘对记忆产生极为重大的影响’是指什么?是指失忆吗?是完全丧失还是部分丧失记忆?”
“不是丧失记忆,而是无法形成新的记忆,尤其是无法形成新的情景记忆。”
“情景记忆?”
“我们通常将记忆划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第一种类型是内隐记忆,又被称为无意识记忆,是基于动作经验或者身体的训练而形成的一种长时记忆,例如,即便很长时间没有刷牙、洗脸、骑自行车、开车、动手术刀、敲击键盘或者用笔写字,我们也不会‘不知道’或者需要重新学习如何从事此类活动,这就是身体基于内隐记忆所做出的反应。当然,长久的生疏会导致动作显得笨拙,但这只是身体的不协调而不是内隐记忆出了问题。第二种类型是外显记忆,包括两部分:一是语义记忆,是我们对于外部事物的辨识以及所掌握的相对应的概念,例如,桌子、椅子、沙发、窗户、海马体、脑神经、第二次世界大战,等等,二是情景记忆,主要是指个人所经历或者所听闻到的种种事件,包括自己所经历的事、所接触的人、所听闻的事件,等等。现有的医学资料表明,海马体受损不会对内隐记忆和语义记忆产生明显影响,但会阻碍形成新的情景记忆。也就是说,假设我们中的一个人海马体完全受损,那么,到了明天,这个人将完全不记得今天的会面和交谈。我们可能需要重新相互介绍、重新了解所须了解的事件、重新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类似的问题再问一遍,类似的回答再说一遍。在重新经历这一切时,这个海马体受损的人不会感受到一丝一毫的似曾相识。”
魏治平心想,如果能够感受到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天,这样的体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这种没心没肺的话自然不能说出口,何况此前已经有些得罪眼前的这位美女,屡屡开罪于人只会让自己四面楚歌、办案进程处处碰壁。
“您所说的是海马体完全受损,可报案说的是疑似非法切除……齿状回区……颗粒细胞……。”魏治平看着笔记本,一字一顿地念着每一个字都认识、组装在一起不知何意的一组汉字。
“这正是此案令人心生疑窦之处。如果仅仅是海马体受损,倒还不至于让我们惊讶,因为颞叶层面的手术……例如治疗癫痫……当然……这种治疗方法极具争议……是极有可能导致包括海马体在内的脑组织受损的。但是,韩山的情况是除了海马体齿状回区的颗粒细胞之外,海马体的所有其余部分都是完好无损。”
“叶博士,我这里有一个疑问,如果是试图以损害海马体的方式破坏记忆,只需要……根据您的解释……整个地切除海马体,为什么要如此费心地切除局部的颗粒细胞而保留海马体的绝大部分组织完好无损呢?”
“这也就是我们相信这不是正常手术……而是非法切除……的主要原因。切除整个海马体确实能够达到与切除齿状回区的颗粒细胞相同的效果,也就是导致韩山无法形成新的情景记忆,但是,如果是切除了整个……我的意思是一对……海马体,韩山会在手术后即刻产生反应,他会非常清楚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例如,每一天都想不起自己前一天所做的任何事情,每一天都想不起时间和自己所处的空间。在这种情况下,像他这样具备极高智力、判断力和财力的人……别忘了海马体受损不会影响他的语义记忆……往往会选择就医,而任何一家有能力进行脑部检查的医院都会瞬间发现海马体出了问题。”
尽管室内保持恒温,但夕阳西沉依然让人顿生寒意。叶倩停顿片刻,努力制止了身体的颤抖,继续说道:“切除齿状回区的颗粒细胞就有所不同了。简单地说吧,就是颗粒细胞的缺失会缓慢地阻碍情景信息的接收和提取,缓慢地阻碍记忆信息传输到海马体……我们称为C1、C2和C3区……中形成稳固的记忆,这个过程就好像……例如……血栓的形成,是一个在不知不觉中每况愈下的过程。在颗粒细胞遭到切除后,当事人依然能够每天维持数天甚至数个星期的情景记忆,但是,这些记忆就像风中飞絮一般飘忽不定。切除之前的情景记忆也将因为无法在海马体的记忆环路中得到强化而逐渐碎片化,久而久之也将完全消失。”
“这么说来,之所以拿颗粒细胞下手,就是不想引起怀疑,以便让韩山觉得只是记性越来越差,而记忆力衰退几乎是任何中年之后的人都会遇到的正常状况。”魏治平在“正常”两字上加重了语气,“正常”因此而显得极不正常。
“不仅如此,我们同时基于韩山的大脑物质绘制了基因图谱,从中我们发现有人编辑了他的基因编码,在基因中植入了与嗜好或者说是行为习惯相关的信息……。”
“嗜好?行为习惯?”
“是的,也就是潜在地改变了他的行为方式。”
“让他怎么样呢?”
“尽管还有待进一步验证,但是,我们可以初步认为所植入的这一段基因……,”叶倩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颤栗,“与遗传性酗酒的人的基因高度吻合。”
魏治平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柱向上攀升,每一根头发都因为惊恐而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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