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昂向阿三走过来,一边气愤地扭头看着骄儿说:“把谁关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的,也得疯!”
萧昂挨近阿三,伸手在阿三的脸上拨弄一下说:“阿三,我是萧昂,少爷!”
阿三呆呆地盯着萧昂看了一会儿,嘿嘿笑说:“阿三,阿三,少爷,少爷!”
萧昂泄气地说:“完了,真疯了!”
骄儿争辩说:“谁说他疯了,没疯!”
萧昂捡起骄儿刚扔到地上的木棍,拨弄着阿三的脸说:“阿三,你说说,你是阿三还是阿四?”
阿三嘿嘿笑说:“我是阿三,我是阿四……嘿嘿,是阿三又是阿四!”
萧昂用木棍狠打阿三两下说:“混账东西,连少爷都不认识了,装疯卖傻的,看我打死你!”说着又狠抽阿三几下。阿三吓得瞪大眼睛看萧昂,突然“哇”地一声哭出声说:“少爷,快来救我,有人要害阿三,阿三不想死!”
萧昂说:“有少爷在,谁也害不了你!”
萧奉先深看了骄儿一眼,转身走出石洞。
夜深人静,萧奉先与骄儿对坐在议事厅的木椅上,相对无语。此时,两人的内心都很矛盾,很复杂。
萧奉先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阿娇,思绪回到阿娇幼年的时光。萧奉先在快四十岁时才得了这个女儿。阿娇自小聪慧、乖巧,琴棋书画一点就通。没事的时候,喜欢到议事厅或书房里看他处置公务。每当他公务之余坐下来休息,阿娇就跑过去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下来。萧奉先由于不满意萧昂的木讷、平庸,非常喜欢阿娇的机灵、敏锐。偏偏阿娇喜欢男儿装,这又满足了萧奉先望子成龙的迫切心情。每每阿娇一身男儿装束地坐在他的怀里,使他产生一个错觉:阿娇就是个聪明、活泼的男儿。所以,尽管夫人整天讨厌阿娇女扮男装,假小子似的,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还鼓励、纵容。因此,他与阿娇父女间的感情特别深,也特别融洽。儿子萧昂就那样了,成不了大器,继承不了他的衣钵,在内心的深处,他就对阿娇寄予厚望。他不阻止阿娇读书习武,在大辽国的历史上,后、妃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很多。太祖朝皇后述律平、景宗朝太后萧绰等,都是能呼风唤雨的巾帼英雄。
萧奉先是个从来不乏野心的人,他在无形之中,把他的野心与阿娇的聪明能干联系起来。可是,近来,他却因阿娇的事儿伤透了脑筋。首先是耶律俊向阿娇求婚一事,他在内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谁家愿意把凤凰往鸡窝里塞!但是又没办法,他现在位高权重,遭人妒嫉,朝臣中表面上阿谀奉承他的人多,真正跟他一条心,为他所用的人少。而耶律俊正是与他互相利用,为他出力卖命的人。其次便是阿娇插手阿三这件事儿,令他很伤心。在东北军营里,当他听说阿三再度被人掠走,并且萧昂也被黑衣鬼面人所伤,他就感觉事有蹊跷,怀疑为府中内部人所为。联想到那个早晨,他正为无法找到耶律大石而上树爬墙、心急如焚时,阿娇却笑吟吟带着耶律大石来见他。后来他才得知,耶律大石、耶律俊、耶律章奴、耶律余睹这些人,都是阿娇中京国子监同窗。这个时候,他已经把怀疑的目光落在阿娇的身上。但在内心深处,他不敢相信,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他的宝贝女儿会暗地里与他作对,更不敢想象有朝一日阿娇会成为他的对立面甚至敌人!当他悄悄回到府中,细问了事情的前后经过之后,他终于把目光锁定在阿娇的身上,并派人监视阿娇的一举一动。这才出现了前边的那个场面。
良久,萧奉先长舒口气,说:“阿娇,爹想知道,你藏匿阿三,又逼供你哥萧昂,到底为什么?”
阿娇说:“为验证一件事!”
萧奉先:“什么事?”
阿娇:“你到底是不是大石兄所说得那类人。”
萧奉先:“验证了?”
阿娇点点头。
萧奉先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有一滴泪在他的眼眶中打转,他不想让这滴泪在阿娇面前流下来。他在心里暗暗问自己:是啊!你萧奉先到底是什么人?忠臣?还是奸臣?!你的所作所为,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还是势利小人?他这么问着自己,往事像一本自动翻开的书,一页页在他的脑海里翻过。
他是沾了祖上功名的光进朝廷做事的。刚入朝的时候在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手下做事。那时候,明知道耶律乙辛一伙所作所为多为叛逆之事,不正常,不光明正大。也预见到耶律乙辛一伙兔子尾巴——长不了。但又没办法,不得不在耶律乙辛手底下虚与委蛇。那感觉真有点像在火堆上跳舞,惊心动魄、心惊肉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尽管他加倍小心、加倍谨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谨小慎微,最后还是一不小心,其实也是别无选择地踏上耶律乙辛的贼船。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还是掺和进了加害昭怀太子的案件中去。幸好老天有眼,由于耶律乙辛对他另有打算,想让他隐藏得更深,将来更为耶律乙辛所用,他在耶律乙辛倒台后没被马上牵扯出来。但是,那封丢失的耶律乙辛写给他的密信,却像潜伏在他心中的一把尖刀,时时在切割着他,刺疼着他。为不使这把尖刀过早地暴露出来,为不让尖刀刺破他的心脏,他一面巴结奉承刚即位的天祚帝,把追查耶律乙辛余党的差事儿接过来,以便加以控制;一面对朝廷主张严肃清查耶律乙辛余党的大臣排挤打压。
当然,凭心而论,耶律乙辛罪不该诛吗?肯定不是,太该诛杀了,耶律乙辛简直是天良丧尽。别的不说,他们陷害皇后,暗杀太子,后来又要加害皇孙,险些使道宗皇帝断子绝孙;难道说耶律乙辛余党不该清除吗?也不是,乙辛奸党横行霸道、扰乱朝纲、祸国殃民、残害忠良。但是,他能真正清除乙辛余党吗?不能,他的把柄就抓在乙辛余党不知哪一位的手里。这个人虽然不敢公开拿出密信来要挟他,那样容易杀人灭口,但却像一条饿狼一样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一旦用心清查,威胁到饿狼的性命,饿狼就会从暗地里猛扑出来咬他一大口。那时候他才会左右为难,进退失据。他只能在长夜漫漫的时候独自站在无人的地方仰天长叹:“老天!真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由于他在清查耶律乙辛余党事情上有隐情,有私心,一些朝臣就对他有看法,甚至有人把他划定在奸臣的行列,拿他与耶律乙辛相提并论。为此,他气愤,他震怒,他无奈。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同时也为保住身家性命,他不得不在天祚帝面前奴颜卑色、卑躬屈膝,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因此,他在天祚帝面前渐渐得宠,被委以朝廷军政大权。也因此,他遭到大多数朝臣的鄙视和非议。位高权重的他,成为少数所谓的正直大臣的眼中盯,肉中刺。这些人无形中对他的地位构成了威胁,他也只能用打击和排挤的手段,把他的敌人从朝廷中一个个清理出去。就这样,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其实,在内心里,这样的结果并非他本意。但他又没办法,是机缘把他逼上这条路,是其他人把他逼上这条路。因此,他在内心里特别同情历史上那些所谓的奸臣逆子。没有谁生来就愿意做奸臣,都是命运给逼迫的,他人给逼迫的。奸臣都是被硬逼出来的啊!
在萧奉先陷入沉思的时候,骄儿的内心也十分复杂。她从小非常崇拜,非常尊敬,非常依赖又非常信任的父亲,竟然是人们眼中的大奸臣!她多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当初,在科举考场上,当她第一眼看见大石兄的文章题目及内容的时候,她的双眼有些花,头脑也“轰”的一下一阵发热。但她很快就清醒了,镇静了。她在心中坚信大石兄误解了她父亲,曲解了她的父亲,丑化了她父亲。她没有当场揭穿大石兄的错误,也不能当场揭穿。但她坚信大石兄错了,将来的事实会让大石兄理解父亲,敬佩甚至仰慕父亲。而且,她也坚信,她有能力转变大石兄对父亲的错误认识。因此,才有了“醉仙楼”酒席上的醉言醉语,以及中京城外的刀下相救。但是,就是在那个月影灰暗的夜晚,她抱着救不了大石兄,只能与大石兄见最后一面的痛苦心情,在自家后院的土牢里与大石兄见面,并听到大石兄关于父亲的那番话。到此时,父亲在她心中的地位开始动摇了。她决心亲自验证一下大石兄所说得一切。同时,或许也可洗刷父亲的冤情。所以才有了阿三在萧府后院被黑衣鬼面人劫持并关押,萧昂在睡房里被逼供的闹剧。
当一切弄清楚之后,她简直惊呆了。在大辽国内忧外患的生死关头,作为朝廷重臣的父亲不想怎样定国安邦,为帝王解忧,解黎庶倒悬,却惦记着与女真人暗中讲和、里通外国、卖主求荣、妄言废立!骄儿是读过经、史、子、集的人,她知道父亲与哥哥所做得一切意味着什么。那一刻,她彻底绝望了。她明白大石兄所言不但全是真的,甚至比那更甚。而她这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竟然是个大奸臣、大卖国贼的女儿。那一刻,她真想一刀结果了阿三,结果了哥哥萧昂,然后她再饮剑自尽。但她紧接着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大辽国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但还有大石兄这样的忠勇之士在为大辽国的生死存亡竭尽全力。她死了,会与父亲和哥哥一样,将成为大辽国的千古罪人!她不能死,不能!当她渐渐冷静下来之后,一个计划在她的头脑中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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