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此刻的惊惧,实是发自内心。
驸马有别于朝廷普通官员,平日佩的绯银鱼袋和袋内鱼符系特制,是独一无一的身份标志,他竟摘了怒摔,还丢下公主扬长而去。
固然公主宽厚亲善,加上从前在甘凉时的一番旧缘,他如此行径,她或许不至于过怪,然而这座永宁宅里,除了她和半个青头以及顶不了什么事的小婢烛儿L,其余内外加起来上百人,皆属皇帝赐派。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怎么可能隐瞒得过去。消息若是传到宫里,入皇帝之耳,万一触发天霆之怒,将会发生什么,贺氏不敢想象。
她追着出了紫明院,却如何追得上身高腿长的年轻郎君的疾行大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骑马独自出门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坊街尽头处。
郎君自小懂事,性更稳重温和,贺氏头回遇他如此发犟。
到底出了何事,难道是自己和他说的那一番话惹的祸?她无奈停步,气得眼泪直流,又掉头赶回紫明院,入内,耳中静悄无声,疾步来到公主寝阁外,烛儿玖儿绿玉那些婢女全都定在门廊下,烛儿L手里还端着药,想是方才被驸马那凶狠模样吓到,公主又未传唤,个个便噤若寒蝉,不敢动弹。
贺氏定了定心神,走了进去。帘内那一架鎏金铜灯枝上的长烛曜曜,依旧灼灼放着明光,映照着侧坐在妆案前的公主。她微微低头,半干的蓬松长发静静垂散在肩臂两侧,掩了她的面容,看不见她此刻神情如何,惟侧影凝然不动。
她应在看她脚前地上那一只被郎君摔了的鱼袋和散了一地的碎玉。
贺氏入帘跪了下去:“驸马犯了大错,求公主恕他的罪!他从小固然执拗,但知错也是极快,料他很快便能知罪返回,再给公主行大礼赔罪,到时公主如何责罚都行,只恳请公主,万勿和他一般见识!”一边说着,不停叩首。
絮雨如醒,身子轻动一下,慢慢抬头,待脸转向贺氏,已带着笑容了。
她从坐处站起,走到贺氏面前,弯腰将人从地上扶起道:“阿姆你多虑了。”
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语气轻松,“方才不过拌了两句嘴而已。放心,我没事。”
贺氏最怕的,是公主发怒将事告到皇帝面前,或是万一皇帝如何知晓了,而公主负气,不为驸马说情。
只要不是这两样,等到郎君回,此间关起门来,公主和郎君二人之间再如何闹,哪怕她怒极厮打郎君,也只是宅邸内的事,不至于大祸临头。
贺氏终于能够稍稍松气,向公主谢恩,也不叫人进来,自己立刻收拾狼藉。她捡起鱼袋,拿到手中,发觉轻飘飘,竟是空的,忙用眼寻望,四下到处看,屋内能看见的地方,并不见那鱼符,也不知方才被郎君砸到了哪里去。碍于公主,也不便立刻到处翻找,只能暂时作罢。放好空鱼袋,她再将已彻底坏了的本是公主嫁妆的那些饰佩碎片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叫寝阁看不出半点异样,轻声道:“公主休息吧。”
她点头微笑。贺氏也不敢再多说别的什么,行礼后,忧心忡忡地正要去,忽然听到公主叫自己:“阿姆!你去和杨在恩说一声,不许将今夜的事告到宫里去。就说是我的话。”
贺氏心咚地一跳,眼角跟着红了。
“是。多谢公主体谅!我替不懂事的郎君先再向公主赔罪!”贺氏感激万分,不顾阻拦,执意又向她行了一礼,这才匆匆退出。
寝阁里恢复了宁静。
絮雨又一个人在梳妆镜前坐着,静待长发干透。
他怒走时,时辰还早,城北那些通宵亮灯的繁华地带,正华灯初上,夜宴方始。
时辰,一点一滴地从铜漏里流走。
絮雨熄了一排长烛,只剩一支照夜,走到床前,躺下,闭目就寝;她觉得有点闷,爬起来,卷了窗后的一道卷帘,推开绮窗,探出身,深深地呼吸几口庭院里那含着自然木樨香的清凉的秋夜空气;她关窗落帘,退回到这间私密的寝阁里,再次躺了回去;她想起来,那一幅打算挂在西屋画室的繁花蛱蝶卷帘还没画完。又下床,重新一支支地燃亮银灯,取出那一卷画了一半的细绢画布,铺平,坐下,卷了衣袖,研磨色料,蘸笔,一笔笔地勾线,上色。
秋月如盘,银灯火动。今夜她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如平常那样控制笔触,心浮气躁。如此简单的画,无须任何技法,她竟也几次险些画坏。
夜漏慢慢逼近亥点三刻。
将近午夜了。
在再一次不慎将一滴多余的颜料溅到绢面上后,她提笔,在空中停了片刻,弃笔,起身命人去将青头叫来。
裴萧元出永宁宅时,夜色尚浅。道道纵横的坊墙,围的是万家透出的灯火。而在城北那些繁华之地,此时更是华灯初上、夜宴铺开的狂欢之始。
就在片刻之前,凭着那一腔犹如自脚底心骤然而起直击天灵盖似的血气之怒,他是将那一座驸马府和里面的那位贵主给弃在了身后。
然而,快意是如此的短暂。当骑马走在空无一人的通衢大道之上,天上人间,冷月同行,他的心中不由又生出了一种四顾茫然的沮丧之感。
长安如此之大,竟没有他能去的立足之地了。
那座如今富贵逼人的永宁宅,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耻辱的象征。
不但如此,他自觉他是一只卒棋,被人拿捏着,用来冲锋陷阵,至于将来,是迟早被弃的结局。
在那位贵主今夜说出那一番话之后,他愈发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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