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汤姆·克里希那的一只宠物蜥蜴。”她安慰地说道。
光亮一如往昔,但亮度却转换了。十分邪恶的光芒从蜥蜴背上每一个灰绿色鳞片,从黑曜石般的眼睛,从跳动的猩红色喉咙,从鼻孔的带甲边缘和裂缝样的嘴里,放射出来。他转过身去。徒劳。原始恐惧逼视着他目力所及的每样事物。
那些神秘的立体主义作品——它们已经变成了复杂的机器,倒是不能做什么坏事。那些作品曾经让他体验过与上帝合二为一的热带风貌——现在变成了最让人作呕的维多利亚时期石印版画,地狱的写照。他们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珠宝,却已被浓重的黑暗所笼罩。这地狱的珍宝变得那么低劣,那么难以形容的鄙俗!曾经放置黄金、珍珠和宝石的地方,现在只能看到圣诞树的装饰品、不值钱的塑料和锡纸金属箔反射出来的淡淡的光。每一件物品仍然跳动着生命的活力,但却是地下室廉价甩卖品般阴冷的活力。这一切,耳边的音乐也在证实,这一切都是全能的造物主永不停歇地创造出的——囤积着批量生产的恐惧的宇宙伍尔沃斯零售公司:对粗俗的恐惧,对疼痛的恐惧,对残忍和缺乏品位的恐惧,对愚钝和蓄意刻毒的恐惧。
“不是壁虎,”他听到苏茜拉说道,“也不是我们屋里可爱的小蜥蜴。是室外来的大块头,一种吸血蜥蜴。当然,这并不是说它们会吸血,只不过它们的喉咙是红色的,而且兴奋起来的时候头会变成紫色。这个愚蠢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看!它爬到那儿去了!”
威尔又低头去看。简直不可思议,这个长着鳞片的小怪物睁着又黑又空洞的眼睛,张着要吃人的嘴,血红色喉咙一直在鼓动,身子静静地伸展在地板上,好似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现在距离他的脚也只有六英寸远了。
“它看到了它的晚餐,”苏茜拉说道,“看你的左边,垫子旁边。”
威尔扭过头去。
“小提琴螳螂,”她继续说道,“你记得吗?”
是的,他记得。那是只寄居在他床上的螳螂,但那只是在另一种存在状况下的看法。他当时看到的不过是一只古里古怪的昆虫。而现在他看到的是一对大概一英寸长的怪物正在交尾,精美又可怕。它们灰蓝色面容上勾画着粉色的血管条纹,双翅不停地扇动,犹如微风中散落的花瓣,翅膀边缘颜色逐渐变深,呈现出紫罗兰色,是花朵的拟态。尽管如此,它们的外形是无法隐藏和伪装的。甚至现在连花朵般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那扑棱的双翅变成了地下室廉价甩卖中两个明亮珐琅小物件的附属品,一场噩梦的两个动态模型,又或者是两个为交配而设计的小型机器。现在,这两个噩梦机器中的一只——母螳螂,把它那又小又平的脑袋转了过来,只见一双鼓出的眼睛和一张大嘴,在长脖子的上方——转了过来,它竟然(天啊!)开始吞噬那只公螳螂的脑袋。它先是把那对紫色的眼睛咬了下来,然后是半张灰蓝色的脸。另外半边脑袋掉到了地面上。因为承受不住眼睛和下巴的重量,那撕裂的脖子也剧烈地摇摆着。那只母机器对着流血的残躯又咬了一口,然后叼住它有条不紊地嚼了起来。而那只无头公机器一直像躺在阿佛洛狄忒怀中的战神阿瑞斯一样任其摆布。
此时威尔从眼角的余光中捕捉到了另一处的蠢蠢欲动,他猛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那只蜥蜴爬向他的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吓得赶忙把目光移开。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他的脚指头,挠的脚背直痒痒。痒痒停止了,但他可以感觉到脚上有一点点重量,是干巴巴的像鳞片一样的感觉。他想尖叫,但是却发不出声;他想起身走开,可全身的肌肉也不听使唤。
永恒的音乐突然转到了最后一个急板,轻快的“恐惧进行曲”,小怪物穿着洛可可式的美丽裙子成了领舞。
一切都静止了,除了它那鲜红色喉咙上的脉搏,那长满鳞片的小东西就待在他的脚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它的囊中之物。犹如连体一般,一场噩梦的两个动态模型就像风吹落的花瓣一样颤抖着,在死亡和交尾的双重痛苦中同时不自主地痉挛着。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沧桑。在一轮又一轮音乐的伴奏下,这小小的、欢快的死亡之舞还在继续。突然间,脚背的皮肤上传来什么小东西爬动的触感,是那只吸血蜥蜴从他的脚背爬到了地板上。它一动也不动,经过了如此长的一轮生死,然后以惊人的速度穿过木板,冲到了垫子上。嘴部裂缝一开一合。在它咀嚼的嘴巴中间,紫罗兰色镶边的翅膀耷拉了出来,但仍在微微颤抖,犹如风拂兰花花瓣一般,支出的两条腿也猛烈地上下划动了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威尔浑身发抖地闭上眼。恐惧越过感知领域,以及记忆与想象世界的边界,向他追袭过来。内心雪亮的画面如在强光照射下显现,蜿蜒地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闪着锡皮光泽的虫子,泛着微光的蜥蜴——向着斜前方,从左侧到右侧,从某个隐蔽的噩梦之源走向可怕、未知的“圆满”。上百万只小提琴螳螂与数不清的吸血蜥蜴一起,互相吞噬,无止无休。
音乐声从未停下,小提琴、长笛、大键琴,最后一节勃兰登堡第四协奏曲的急板似乎要演奏到天荒地老。这是何等欢快的洛可可死亡进行曲啊!左、右、左、右……这些六脚昆虫听的又是什么样的口令呢?忽然间,这些六脚昆虫变了模样,成了两足生物。无穷无尽的虫子的队列变成了无穷无尽士兵的队伍。
一年前他在柏林看到的褐衫党就是这样迈步前进的。成千上万的人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旗帜在他们的头上飞扬。他们的制服闪动着地狱的光,他们如昆虫一样的大量聚集,如机器一样精准地运作,如马戏团的小狗一样顺从。还有那些脸,那些脸!他从德国新闻片里见过的那些特写的脸,如今又浮现在他眼前,异常清晰,鲜活而立体。
那是希特勒狰狞的脸,张着嘴巴大声叫喊着什么。下面是一排排听众的脸,肥大无知、茫然听从。那是瞪大眼睛梦游人的脸,是北欧年轻天使迷醉于真福直观的脸,是巴洛克的圣者陷于极乐境界的脸,是爱人临近高潮的脸。同一族,同一域,同一领袖,与整个昆虫群体无自我般的融合,对荒谬、邪恶、无知的领悟。镜头切换,又是密集排列的士兵,十字标志,铜管乐队,以及高台上那个嘶吼不休、蛊惑人心的家伙。而此时,这一切在威尔的心中清晰再现,伴随着这可怕的洛可可乐曲,那与昆虫一般无异的棕色队列漫无目的地前进着。前进吧,纳粹士兵。前进吧,专制主义的信徒。前进,基督教和穆斯林的战士。前进吧,每一个选民,每一个十字军,每一个圣战的勇士。向着前方的苦难,向着无穷的邪恶,向着死亡。下一秒,威尔的眼前浮现出这些队伍到达终点后的样子——先是朝鲜土地上成千上万的死尸,然后是非洲荒原上数之不尽的垃圾,这又是什么(不知怎的,画面的切换总是又快又突然,令人迷惑),这是数月前刚刚见过的那五个爬满蝇蛆虫的尸体,死者仰面朝天,喉咙处豁开一道口子,是他在阿尔及利亚一座农场里见到的。这个呢,是二十几年前死去的那个老太太,赤身裸体,倒在伦敦圣约翰伍德区一座灰泥房的废墟中。画面一瞬间变成了他自己的卧室,单调的灰色和黄色,衣柜的镜子里反射着两个白花花的身体,是自己和芭布丝,和芭布丝疯狂交媾的同时,脑子里还浮现着妻子莫莉葬礼的片段,收音机里斯图加特电台放着《帕西发尔》中“耶稣受难日”的曲子。
画面又改变了,满眼是锡纸糊的小星星和小仙女玻璃灯,灯光中玛丽姑姑冲着自己满脸笑意,可转眼间充满笑意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姑姑临死前几周那张痛苦哀号、满是恶毒诅咒的陌生的脸。慈爱与美德,拉了幕帘,关了窗板,扭了钥匙,与我们分道扬镳了——她躺进了坟地,最终变成了一堆骨架。她把自己关进了囚室,孤独无助,直到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死去。廉价地下室里的痛苦煎熬,在圣诞树上星星与彩灯间钉死的十字架,在外面的,在里面的,睁开眼的,闭上眼的,都无法逃脱。
“无法逃脱。”威尔喃喃自语,讲出来的话反过来又肯定了事实,这话一遍又一遍地肯定这令人厌恶的事实,让其越陷越深,穿过层层叠叠粗俗的恶语,坠入那比地狱更深的、毫无意义的、痛苦的——地狱。
威尔犹如恍然大悟一般——这许多痛苦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还繁衍生长,以至永恒。因为可怕的死亡终究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一如降临到莫莉身上,降临到玛丽姑姑和所有人身上,无法逃脱。自己早晚会死,可偏偏这种恐惧不会死,这种令人恶心作呕的感觉不会死,这种由悔恨和自我厌恶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不会死。于毫无意义中,痛苦得到永生,永无止境。而除了痛苦,其他一切都可悲又可笑地败坏消亡着。痛苦却不消亡。我们称之为“自我”的这个小的凝结黑点会永远痛苦下去,虽死亦不得解脱。生之痛苦,死之痛苦,相继不断的苦楚的循环——从地下室廉价甩卖场到浮华锡纸塑料,最终钉死凝固,永远存在,反复回荡、放大。那种痛苦是无法向他人言说的,因为没什么能超越这绝对的孤独。这孤独就是我们存在的本身,因此对孤独的意识,即是对存在的意识。这孤独又是无处不在的,纵然是在芭布丝香软的床榻上,也与独自一人忍受耳痛、断臂的折磨没什么区别,与身患癌症独身赴死没什么区别,也如发现自己失去一切、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时一样的孤独。
他突然发现,音乐起了变化,拍子与先前不同了,变成缓板。音乐快要结束了。一切人、一切事都要结束了。这小小的、快活的死亡之舞把队伍一步一步地送到悬崖的边缘。此时此刻,边缘就踩在脚下。他们在边缘摇摆踉跄。音乐徐徐放缓,徐徐放缓。死亡的一跃,一跃而死亡。在缓慢的音乐声中,终于来临了,那宿命的两个和弦,不早也不迟,是高潮,是圆满,是万众期待的最终和弦,而后就是终结,斩钉截铁的主音音符。终于,在一声尖锐的犹如摩擦般的“咔嗒”声后,一切沉寂了下来。威尔听到了窗外远处传来的蛙鸣,还有昆虫发出的高亢单调刺耳的鸣声。奇怪的是,这些声音一点都没能打破寂静。它们像琥珀里的苍蝇,被包裹在无声的透明中,莫说去打破什么,就连挣扎都不可得;它们似乎从来就不会对这种无声的状态产生任何影响。寂静陷入了永恒,一层一层,愈来愈浓。寂静埋伏着,心怀鬼胎,较之先前那可怕的洛可可死亡进行曲更为可怖。这寂静便是乐曲带人前往的深渊。走向边缘,越过边缘,然后就坠入了这无尽的寂静。
“无尽痛苦,”威尔轻声轻语,“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
他听到椅子的吱呀声,丝绸的沙沙声,他感到空气在脸上流动,知道有人走过来了。虽然闭着眼睛,但他却神奇地感知到苏茜拉跪在了自己的前边。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苏茜拉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手心贴紧自己的脸颊,手指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厨房里的时钟“嗡嗡”地响了两下,随后开始报时:一、二、三、四。外面的花园里,一阵微风间歇地撩动树叶,送来断断续续的喃喃低语。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鸡鸣,不一会儿,从更远的地方回应般地响起另一声,一时间此一声彼一声,应声不绝。然后又是对这些应声的回应,又换来了更多的回应。挑战与被挑战者的对位法,轻视与被轻视者的二重唱。此刻这合唱中加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即鸟说话的清晰声音。
“注意,”声音透过鸡鸣和虫鸣,“注意,注意,注意。”
“注意。”苏茜拉重复道,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在威尔的前额来回揉搓。轻柔的手指小心地从额头揉到发际,从太阳穴揉到印堂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安抚着活跃的思维,把迷惑和痛苦的扭结展开,抹平。
“注意当下。”苏茜拉加大了手掌挤压脸颊的力度,手指在太阳穴上也压得更用力了。“当下,”她重复道,“此时,脸在我两手间的此时。”手掌压得没那么紧了,手指开始再一次在前额摁揉。
“注意,”在早已零落的鸡鸣二重唱中,这劝告执着地一次又一次出现。“注意,注意,注——”最后一个词没说完,那声音戛然而止。
注意脸在她两手间的此刻?或者注意自己内心明亮可怖的幻象:那汹涌而来的锡纸塑料星星,那活生生的莫莉赫然变成的袋子里的垃圾,妓院中的穿衣镜,那泥地里数不清的死尸,那尘埃,那废墟,这一连串粗鄙的事物。又来了,那成千上万的蜥蜴,螳螂,行进的队伍,那迷醉、虔诚、盲从的北欧天使的脸庞。
“注意,”八哥鸟的叫声从房间的另一端传来,“注意。”
威尔摇头:“注意什么?”
“注意当下,”苏茜拉把指甲刺入他额头上的皮肉,“当下,此时此地。不像痛苦和折磨那样,而是实实在在的指甲。这种痛,即使放大一千倍,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倘若非要寻一个永恒,恐怕只有佛性。”
苏茜拉收起指甲,刺痛停止了,又感觉到了她指腹的触摸。她的指尖滑过额头,轻轻袅袅地停在自己闭着的眼睛上。这一刻,威尔畏缩了,心中感到无比的恐惧。她会挖出自己的眼睛吗?威尔坐在那里,时刻准备着,若她稍有动静,自己就一仰头,猛地跳起来。不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恐惧也徐徐消散了,只是因为这动作太突然、太亲密、太让人提心吊胆,他的注意仍留在眼睛上。眼睛是何等脆弱、何等敏感的器官啊,吸引了威尔全心全意的关注,再没有心思留意内心的画面,也不去想那些赤裸裸的粗鄙的事了。
“要注意。”苏茜拉在他耳边轻语。
事到如此,想不注意也做不到了。无论那手指如何温柔,如何纤弱,却是生生触及了他意识的本质。此时他也禁不住感叹,这手指是多么鲜活啊!其中流动的撩人的温暖是多么奇妙啊!
“就像电流一样。”他赞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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