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那些严肃的念头随着这个可爱的人儿的意外出现,都被抛到了脑后。法布利斯开始在博洛尼亚过着极其快乐、极其安全的生活。他对充满在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满意,这种天真的心情在给公爵夫人的信中流露出来,甚至使公爵夫人感到不高兴。法布利斯只是略微有点注意到。他仅仅在他的表面用缩写符号写上:“在写信给D。的时候,决不要提‘当我还是高级教士的时候’,‘当我还担任圣职的时候’,那会惹得她生气的。”他买了两匹小马,觉得十分满意,每逢小玛丽埃塔想去看看博洛尼亚附近哪一个景色迷人的所在,他就把马套在租来的敞篷马车上。几乎每天晚上他都带她到累诺瀑布去。回来的时候,他就在那殷勤好客的克莱申蒂尼家里停一停,克莱申蒂尼有点儿把玛丽埃塔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
“说真的!我过去一直以为,对一个有几分价值的人说来,咖啡馆的生活是非常可笑的,如果这就是咖啡馆生活,那我过去拒绝过这种生活是拒绝错了。”法布利斯对自己说。他忘记了,除了去看《立宪新闻》以外,他从来没上咖啡馆去过,而且他在博洛尼亚的上流社会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因而他眼前的幸福生活,毫不沾染虚荣心满足后的快乐。他不和小玛丽埃塔在一起的时候,就出现在天文台上,他在那里学天文学。教授非常喜欢他,法布利斯也常在星期日把马借给教授,让他和他的妻子到蒙塔纽拉大街去出出风头。
法布利斯最讨厌损害别人,哪怕是一个一点也不值得尊重的人也好。玛丽埃塔坚决反对他和那个老太婆见面。可是有一天,她在教堂里,他却爬上楼去看她的老妈妈。老妈妈一见他走进来,气得满脸通红。“这是拿出台尔·唐戈家的派头的时候了。”法布利斯心里说。
“玛丽埃塔有戏演的时候,每月挣多少钱?”他大声问,态度就像一个有自尊心的年轻巴黎人走进滑稽歌剧院的楼座那样。
“五十个埃居。”
“您怎么老是撒谎。说实话,不然,您就别想到手一个铜子儿。”
“好吧!我们不幸认得您的时候,她在帕尔马我们那个戏班子里挣二十二个埃居,我挣十二个埃居。我们每人都把三分之一的收入交给我们的保护人吉莱蒂。吉莱蒂呢,差不多月月都用这个钱送玛丽埃塔一件礼物,少说也值两个埃居。”
“您又撒谎。您,您只拿四个埃居。不过您只要好好对待玛丽埃塔,我就像impresario那样雇用您,每个月您可以得到您的十二个埃居和她的二十二个埃居。可是,我要是看见她眼睛发红,那我可就不认账了。”
“好大的气派。哼!您这样慷慨大方,可是却把我们毁了,”老太婆气势汹汹地回答,“我们断了avviamento(顾主)。几时我们倒了大霉,失掉阁下的保护,哪个戏班子都不认识我们,哪个戏班子都邀齐了角色。没有人雇用我们,由于您的缘故,我们将会饿死。”
“给我滚到魔鬼那儿去!”法布利斯说着就往外走去。
“我才不会到魔鬼那儿去呢,不信神的坏蛋!不过,警察局我倒马上要去一趟,我要亲口告诉他们,您是个还了俗的主教大人,您跟我一样不叫什么约瑟·波西。”法布利斯已经下了几级楼梯,他又走回来。
“首先,我的真名实姓是什么,警察局知道得比你清楚。不过,你是敢去告发我,你要是这么下流,”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路多维克会来找你说话,你这副老骨头决不止挨六刀,而是得挨上二十四刀,你要在医院里躺上六个月,而且没有烟抽。”
老太婆吓得脸色发白,扑过来要吻法布利斯的手。
“我非常感激您给玛丽埃塔和我做的安排。您看起来是这么厚道,我竟把您当成一个傻子了。您仔细想想,就是换别人也会犯这个错的。我劝您经常要使您的气派更像个阔老爷。”接着她又恬不知耻地说,“您考虑考虑我这个好心的劝告。冬天快到了,请您送玛丽埃塔和我两件漂亮衣服,圣彼德罗纳广场上那个大商人卖的英国料子挺不错。”
美丽的玛丽埃塔的爱情,使法布利斯尝到了无比温柔的友情的种种乐趣。他不由得想到了他本来可以从公爵夫人那里得到的同样的幸福。
“可是,人们称作爱情的那种排斥一切的、热情的迷恋,我却不能有,这不是件挺滑稽的事吗?”他有时这样想,“我在诺瓦腊或是那不勒斯,也偶然和一些女人有过来往;在我遇到的这些女人中间,有没有一个,即使是在初相识的日子里,能够使我宁愿和她待在一起,而不愿去骑一匹从没骑过的骏马呢?所谓爱情,”他又想道,“莫非也是撒谎?毫无疑问,我是在爱,正像到了六点钟我的胃口很好一样!那些撒谎的人难道就是凭着这种有点儿粗俗的倾向,创造出奥赛罗的爱情和唐克莱德的爱情吗?还是应该相信我这个人的构造跟别人有所不同呢?我的灵魂里也许缺少一种热情,怎么会这样的?真是个奇怪的命运!”
在那不勒斯,特别是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法布利斯碰到过一些女人,她们的出身、姿色,还有她们为他而牺牲的那些崇拜者的社会地位,使她们感到骄傲,竟然企图控制他。一看出她们有这种打算,法布利斯就以最令人愤慨、最迅速的方式和她们一刀两断。“跟被人称作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的那个美丽的女人相好,一定是非常快乐的,可是,”他对自己说,“如果我竟然让自己沉醉在这种快乐里,我可就跟那个杀鸡取金蛋的法国人一样糊涂了。亏了公爵夫人,我才能尝到那从温柔的感情产生的、唯一的幸福。我对她的感情,就是我的生命;再说,要是没有她,我会成个怎么样的人呢?一个潦倒在诺瓦腊郊外一座破烂的城堡里过苦日子的、可怜的逃犯。记得在大雨滂沱的秋天,到了晚上,我生怕出事,不得不在床顶上撑一把伞。我骑的是管家的马,他是尊重我的蓝血(我的权势),才肯让我骑的,可是他已经开始觉得我住得太久了。我父亲拨给我一千二百法郎年金,却认为自己供养一个雅各宾党人是犯了大罪。我可怜的母亲和姐姐们省下做衣服的钱给我,我这才能够送给我那些情妇一些小小的礼物。这种慷慨的行为使我感到痛心。还有,已经有人疑心到我的穷困,附近一带的年轻贵族快要觉着我可怜了。迟早总会有个自负的家伙透露出他对一个所谋不遂的穷雅各宾党人的轻视,因为在那些人眼里,我正是这样一个人。不论是我狠狠给人家一剑,还是别人狠狠给我一剑,结果我总是被关进费奈斯特莱尔要塞,或者不得不重新逃到瑞士去,仍旧是靠一千二百法郎过活。亏了公爵夫人,我才幸运地逃脱了所有这些不幸。况且,她对我有了强烈的感情,而那种强烈的感情本来是我应该对她有的。
“我不但没有过那种既可悲而又可笑的生活,使自己变成一个可怜虫、一个蠢货,四年以来反而住在一个大城市里,还有一辆极好的马车,因此我才不曾尝到嫉妒和外省其他种种卑劣情感的滋味。我这位姑母太好了,总是怪我不从银行里多支钱。难道我希望把这种美好的境遇永远地毁掉吗?难道我希望失去我在世界上仅有的一位朋友吗?那只要撒个谎就够了,只要跟一个可爱的,也许还是世上无双的,而又是我对她抱有最热烈的友情的女人说:‘我爱你’,尽管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到那时她会一天到晚责备我缺乏这种我根本没有的热情。玛丽埃塔却相反,她看不到我的内心,她把抚爱当作是心灵中热情的突然爆发,认为我爱得发了狂,因此把自己看作一个顶顶幸福的女人。
“事实上,我只对比利时边境附近,宗戴尔镇客店里的小阿妮肯,有过一丁点儿温情的迷恋;那种温情的迷恋,我想,也就是人们所谓的爱情吧。”
遗憾得很,我们接下来要叙述法布利斯那些最不好的行为中的一件了。在平静的生活中,可鄙的虚荣心发作起来,支配了他那颗和爱情无缘的心,而且使他走得很远。大名鼎鼎的浮斯塔·F***和他同时住在博洛尼亚,谁都不会否认,她是当代第一流的女歌唱家,也许还是天下最三心二意的女人。杰出的威尼斯诗人布拉蒂曾经写了一首关于她的有名的讽刺十四行诗,当时上自君王,下至街头顽童,都争相传诵。
在同一天里,又想要,又不想要,又喜欢,又憎恶;只有在反复无常中才感到快乐;凡是世人喜欢的,在世人喜欢的时候,她偏轻视;浮斯塔有着这些缺点,还有许多别的缺点。因此,千万别去看这条毒蛇。轻率的人啊,你若是看见她,你就会忘掉她的三心二意。你有幸听见她歌唱,你就会忘掉你自己,爱情一下子就会把你变成像从前喀尔刻把尤利西斯的伙伴们变成的那种东西。
当时,这位绝世美人正被年轻的M***伯爵巨大的颊须和旁若无人的傲慢态度迷住了,甚至他那讨厌的嫉妒心都没有引起她的反感。法布利斯在博洛尼亚街上看见这位伯爵,对他招摇过市、让大家瞻仰他的英姿的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气,感到很气愤。这个年轻人非常有钱,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由于他的prepotenze给他招来了种种威胁,所以他不带八九个buli(一种打手),是从来不露面的。这些人穿着他家的号衣,都是从布里西亚附近他的领地上叫来的。法布利斯是在和这位可怕的伯爵的目光接触过一两次以后,才偶然有机会听到浮斯塔唱歌的。浮斯塔的声音像天仙一般美妙,这使他感到惊奇,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和她的歌声相比。它给他带来了无上幸福的感觉,这种感觉同他当前平静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照。“难道这就是爱情吗?”他对自己说。我们的主人公好奇心切,巴望尝尝这种情感的滋味;同时想到,惹一惹这位神情比任何一个鼓手长还要可怕的伯爵,也很有趣,于是就干起孩子气的事来,经常不断地在M***伯爵替浮斯塔租下的塔纳利府前面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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