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雅怔怔的,也不知后来做了些什么,浑浑噩噩如同在梦里,不停的被水淹,不停的听到宫女们临死的哀嚎。真的,那一天韩国夫人乘坐的船上,只有她一个生还。只有她一个生还!不过,其他人都是两年内陆陆续续死掉的,最终也有轮到她的一天。
眼下对于性命的担忧显得十分多余。樾军围城,京都随时会陷落,这消息早已经传进宫来,时间越久,就越显得无望。能逃走的人走逃走了,不能逃走的——譬如被血统所累的公主们,还有被皇后牢牢看住的妃嫔及大宫女,只有等待殉节那一刻的到来。
符雅听到母亲染病的消息,打算着:既然活不成,能给母亲送终也是好的。便欲向皇后求个恩典,好回家去。偏偏就在这一日,朝阳来找她了。别看她俩的年纪差了五岁,但符雅少年老成,算是朝阳的闺中密友,许多无法和年幼多病的妹妹说的话,朝阳都会跟符雅说。
“你知道么?”朝阳道,“有人率众抵抗樾军了。说不定凉城有救呢!”
“公主哪里听来的?”符雅惊讶,“不是说城里的士兵早就跑光了么?这几天连守卫皇宫的禁军都没了踪影。”
朝阳道:“还有顺天府和刑部的一些兵丁,禁军和护军也有一些,另外还有招募的壮丁。翰林院的一位文官将他们组织起来,一到夜晚就偷袭敌人,扰得敌人不得安宁。而白天的时候,这位文官就叫了歌姬舞女在城楼上载歌载舞,迷惑樾军。我听说,樾军因此以为我们城里伏有重兵,都不敢轻易攻城。”
“当真?”符雅早在书里看过空城计,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朝阳道:“有宫女逃出宫去,就听到这消息。后来我使人去打听,果然不假。这位文官名叫程亦风,还是探花出身呢!没想到国家危急存亡的关头,武将跑了个干净,倒要这一个文弱书生顶上。”
符雅再怎么老成,毕竟还是个小姑娘,立刻就对这出空城计产生了兴趣。
朝阳又接着道:“许多逃出去的宫女,现在又说多半有救,就回来了。她们都商议,国难当头,既然自己无法上阵杀敌,总可以为士兵提供饭食。所以大家都在各宫的小厨房里偷偷准备着。我打算把皇后娘娘赐的白绢拿出来,明日送上城去,可以给士兵做包扎伤口之用。”
“公主原来还是个女中豪杰!”符雅点头笑道,“符雅这就帮你把白绢找出来——御药房里现在也跑得不剩几个人了,回头我再帮你拿些金疮药出来,明日一同送到城上。”
朝阳笑道:“谢谢。”便翩然离去。
符雅按吩咐准备了那些东西。只是这一晚怎么也睡不着,就想看看那空城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好奇心驱使着她,悄悄的溜出房——宫殿里黑压压,静悄悄,连个巡夜的都少见。外面的战乱,给了她走出禁宫的机会。也不晓得从哪里借来的胆子,连灯笼都没有,只凭着月色,她一直走到了北门。
到北门还感觉不到战争的气氛——按说樾军就在城门外,但是黑夜里,寂静如死。城楼也不见灯火,丝毫不像有人守卫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登城的台阶走了过去。只是因为黑暗的缘故,冷不防绊在了什么事物上,打了个踉跄。
“啊哟!”有人哼哼——原来符雅是踩到人了。月光下看,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怕是方才在台阶下打瞌睡,被符雅撞醒。符雅连忙赔罪。那少年揉揉眼睛:“咦,你一个小姑娘,半夜三更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符雅正想着要扯个什么谎话,那边突然又跑来好几个男人,有的兵丁打扮,有的平民装束,都呼道:“程大人,三更天了,是时候再行动了吧?”
那少年听到这话,脸上的睡意一扫而空,“噌”的跳了起来:“是,多谢你们叫我,我差点儿又睡觉误事了!”说着,再无暇管符雅,和那几个男人一起登上城楼去了。
程大人?符雅心中默念着:啊,莫非就是程亦风么?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原来如此年轻!她咬了咬嘴唇,悄悄地跟在一行人的后面,来到了城楼上。
登时,夜风猎猎,像刀一样的割了过来。有砂子迷了她的眼睛,好容易揉了出来,定睛细看——原来城上有很多黑影在静静的移动着。许多人已经在箭垛后待命,拉满了弓,瞄准下面樾军的营地。有一点火光自城楼的尽头亮起,符雅才想要看清楚那边是什么事,忽然,所有的箭垛都亮了起来,火箭嗖嗖射往城下。城外立时响起了一片扰攘之声。然而那骚乱声顷刻就被更吵闹的鼓声掩盖了——那鼓声从城外的树林里传出来,惊起无数栖息的鸟儿,呱呱乱嚷,仿佛有伏兵正从树林里冲出。
简直神奇了!符雅惊愕地: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外头的樾军有的出于愤怒,开始徒劳的向城上放箭反击。虽然那些箭矢只是强弩之末,但还是听见有人叫道:“大家隐蔽!不要受伤!”
认出这就是程亦风的声音,符雅一边赶紧闪身躲在一个碉堡的后面,一边循声望去,果然就见到了——和方才那个瞌睡少年完全不同,这人看起来充满了力量——虽然个子不高,身形也不健壮,动作更称不上矫捷,但在乱箭之中,他一忽儿跑向这个箭垛,一忽儿冲向那个碉堡,给人的印象是,哪怕他只有一分力气,也要把重担挑起,死而无憾。符雅就这样看呆了:以前读书,觉得“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十分豪迈的,今日却觉得“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更有英雄的气概。这个少年探花,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啊?
城下的还击过了好一阵才停住。有人去问程亦风道:“大人,咱们是不是趁热打铁,就冲出去杀几个樾寇?”
程亦风摇摇头:“不。咱们这几日都是这样真真假假的。他们已经提高了警惕,如果我们再贸然出城去,恐怕白白损失人手而已。他们既然把这根弦绷得紧紧的,咱们就帮他们再绷紧一些——隔半个时辰就吓他们一吓,让他们睡不好觉。”
众人都称好。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个大敌压境之时挺身而出的文弱书生,已经成为一个神明一样的存在。尤其,连日来几乎不失一兵一卒就搅得樾军阵脚大乱。只要是跟着他,就有希望。大家脸上的表情都这样明白地写着。
符雅就躲在那里继续看。程亦风有时观望,有时和人商议,有时直接下命令。或隔一炷香,或隔半个时辰,大大小小的攻击重复了好几次。直到天边露出一丝曙色。程亦风这才下令道:“今日到此为止,大家辛苦了!”
众人“哗”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丢弓的,弃箭的,三三两两下城休息去了。程亦风也显得疲倦万分,走路都脚步不稳。不过他却没有就地躺下睡觉,反而寻寻觅觅不知在找什么。符雅仔细看,见他一时在这里瞧瞧,一时在那里望望,后来拎起一个茶壶来,对嘴倒了倒,叹声:“原来空了,难怪丢在这里!”
他在找水喝啊!符雅恍然大悟——这一夜都不曾休息过,一定又累又饿还口干舌燥。当下也帮着四下里寻找,可巧就在自己藏身的碉堡看到一个破瓦罐,里面还有半罐水。她赶紧如获至宝地捧着,送到程亦风的跟前。
“唔,好,谢谢……”程亦风光看到水了,对于送水的人连瞥都没有瞥一眼,抢过来一口气喝尽,拿袖子抹抹嘴,很满足的样子。接着,就靠城垛坐下:“嗯,我睏死了,让我睡一会儿。群玉院的姑娘们来了,再叫醒我。”
群玉院?符雅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待要问,程亦风却已经睡着了——全然不管城下樾寇的军队,酣然入梦,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这个人也真有意思,符雅想。左右什么群玉院,来的话自然会上城来,我也会看到。到时候再叫醒他吧。发觉自己竟然能在着空城计中出一份力,小姑娘心里难以抑制的起了些得意之情。
不时,果然就有人上城来了。却不是群玉院,而是朝阳和一众宫女送食物前来。“符雅!”朝阳惊喜地叫道,“我还说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你,原来你先到了——士兵呢?都在哪里?”
“都睡觉去了。”符雅回答,又指了指程亦风:“这位就是程大人。”
好些宫女只听过程亦风的名字,没见过他庐山真面目,纷纷探头去望。见到竟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书生,不由都绯红了脸,彼此窃窃不止。朝阳道:“程大人就这样在城上睡着了?这里风大,万一着凉了怎么办?”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来:“符雅,你去给他盖上。”
符雅应声“是”,接过了披风来,才要给程亦风盖上,却猛听得城下一声暴喝:“楚国那缩头乌龟守将,不要再虚张声势了,有胆就开城门,大家光明正大的决一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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