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时候,曾经有很多知识青年步行到崤阳县去看黄河,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从来没有去过。这次正好可以了却我的这个心愿,我请求吴克勤带我去看黄河。或许因为我遭受到了太多彼此对立的信息冲击的缘故,去看望黄河这件在我心里很神圣的事情,也减弱了色彩,我在说出这种请求的时候,语调平静,没有传达出这是我多年的渴望;吴克勤也没有在意这件事情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随口答应了一声,我们就离开宽坪,沿着一条小路往东走。
我们转过一个山峁,在我完全没有任何精神准备的情况下,黄河蓦然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终于第一次直接面对黄河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它竟然那样巨大——它用蠕动的身躯劈开黄土高原,凭空里豁出一条巨大的沟壑,从遥远的地方逶迤而来,它就在那里翻滚和奔腾,隆隆地向下游奔走。它像一个惬意的巨人,淋漓畅快地洗濯着身上的征尘,我感觉到脚下土地的震动,就像某种巨大的物体被整体拉动了一样,发出持续不断的震响,你的灵魂只能够颤栗着聆听!
你把目光放高远一些,看一看黄土高原的沉静之态,看一看高悬在空中的孤伶伶的太阳,看一看缓慢流动着的白云,你会感觉到世间万物都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慑服了,它们存在着,但是它们的意志又不得不屈从于那条蜿蜒着的巨龙,谛听着它,感觉着它……毫无疑问,我当年在洛泉大学山坡上的那种感觉是对的:黄河是有生命的东西,她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感觉……她庞大而深邃,她不可能在通常的意义上和我们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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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寂寥的山村(4)
我跟“博士”吴克勤说了我的上述感觉。吴克勤已经不能够用文学的方式思考和谈话,他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我说出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一样。两分钟以后,他才确认我的话很正常,简单回答说:“是。”
6。真实还是虚构?(1)
回到家里,我看到了吴克勤的婆姨秀梅。这个因为和吴克勤结婚而出名的农家女子,当时的报纸上也曾经登载过照片,我印象里她很年轻很漂亮。但是现在,尽管从年龄上说她并不大,却不显得年轻,也更不漂亮了。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婆姨,和你在偏僻山村见到的任何一个婆姨没有任何区别。秀梅没等收工就从地里赶回来了,要倾其所有为我做一顿晚餐,我根本阻挡不住。
“让她做吧!心意。”吴克勤简短地对我说。
虎生酷似爸爸吴克勤,让我觉得好奇的是,这个三岁多一点儿的娃娃眼神中有一种探询的意味,好像对眼前发生的任何事情、出现的任何人都很感兴趣。但是他坚决拒绝我的亲近,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半截的胡萝卜,像长在妈妈的腿上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用胆怯的目光迅疾地溜我一眼。
秀梅忙活着灶前的事情,抽空对我说 :“克勤以前有那么多同学,不知道都到哪里咯(方言:“去”的意思)了,一个也不来了……自打接了你打来的信,他一天天在盼哩!他盼着你来。他说,你们俩上学的时候就好,谁也离不开谁。”
这是一句谎言——上学的时候,才高八斗、异常清高的吴克勤从来没有把我放到眼里,我们之间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但是我对秀梅说:“就是。”我看看蜷缩在炕角的吴克勤,他正在用弯曲变形的手在烟荷包里装烟袋,装满以后,就用火柴把烟锅点燃,腮帮子上出现一对很大的坑。他根本没在意秀梅和我之间的交谈。
“……尔格都走了,”秀梅感叹说,“说走就都走了。”
“是啊,”我说,“都走了。”
“要是顾得上,苏北,你常来我们这搭看看……尔格他在洛泉就你这么一个同学了,他想你哩!”秀梅几乎是在重复刚才已经说过的话。
“我知道。”我说。
“苏北,”吴克勤突然拽了拽我的胳膊,用发亮的目光看着我,“苏北,秀梅把你留下来对着哩!从咱俩在黄河边上看黄河那一刻起,我就老是觉着有什么事情没跟你说……你留下来对着哩!我要好好给你讲一个故事——可好的一个故事哩!”
秀梅瞥了他一眼,嗔怪说 :“你不要跟人家说队上的事情噢!谁愿意成天听那些烂凇事情!”在丈夫面前,秀梅有些蛮不讲理。
“我说那干啥?”吴克勤软弱地反抗着,“队上的事情有啥可说的?”
“你说得还少?是因为没人听了你才不说的……神经病。”
秀梅把手里的木勺扔在灶台上。我发现她并不是在真的发火,她脸上自始至终挂着鲜活的笑容。这笑容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给外人看的。我感觉到吴克勤在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心目中的地位。吴克勤冲我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像所有被婆姨伺候得很好的幸福的男人那样苦笑着摇摇头,什么都不说了,一心一意抽烟。
我很羡慕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正是这一点,使我微微作痛的心得到了抚慰,不像刚刚见到吴克勤的时候那样焦躁了。幸福是一种感觉,并且,基本上与对物质的占有程度无关,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吴克勤的全部生活,回不回北京或者能不能过上比较好的生活,真的就像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吗?我开始怀疑自己。
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吴克勤前几天就把旁边那孔放粮食和农具的窑洞收拾了出来。下午秀梅从地里回来,先在炕洞里塞了干柴。吃过晚饭,吴克勤夹着自己的铺盖——他今天要和我睡在一起——和我一同来到这孔窑洞的时候,窑洞里已经暖融融的,散发出一种新鲜的泥土和烟火的味道,就像插队的时候那样。我们没有点灯,一开始坐着,后来就并排躺在炕上。吴克勤的确不是要和我说队上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他又还原成为那个才华横溢的“博士”。
“我必须给你讲一个故事。”吴克勤迫不及待地说,语气中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味。我注意到吴克勤一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他一定认为给我讲述这个故事是我们这次见面最为重要的事情。
这是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故事很长,一开始我并没有被它吸引,就像一部好小说开头部分未必很吸引人那样。我觉得我没有什么理由关心四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哪怕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呆的这个地方。但是,随着吴克勤从容不迫的讲述,我渐渐沉浸到了故事当中。这时候,吴克勤的讲述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河流那样流淌着的情节,是在情节进展中人物的心灵活动和命运起伏,是这个世界展现出来的内在的机理。
隐隐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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